昨夜,為趕著編發一期的刊物,我一直伏在辦公桌的燈下忙乎。正襟危坐的版樣,擁擠而至的漢字,還有五花八門的圖片,加之陪伴左右的香煙茶水,飛來飛去也時而棲息於腿腳部位叮咬你的蚊子,湊成一個別有洞天的一隅。時鍾怎麼像跛腳老人的足音,一重一輕地哢咳作響,正逼近黎明的天邊。就在這萬籟俱寂的時分,我突然感覺有一串孩子的啼哭聲隱隱傳來。我想,大概是誰家嬰兒餓了醒了或尿床了,在用哭聲呼喚父母的愛撫。或是挨了大人的巴掌,愈是委屈地抵抗著。或是病了疼了,難受。這無關緊要,我仍埋頭熬我的眼,做我的苦差事。
誰知這啼哭聲漸漸逼近,在潮濕的黎明穿透簌簌的初冬的細雨,來到樓下的馬路上。好在海島上的冬夜如秋,隻是稍稍有些涼意而已。孩子的啼哭聲,尤其在此時分,讓我在書桌前坐不住了。我緊步走到窗前,拉開窗子,看見並聽見是馬路上一個行走的小孩在啼哭。路燈亮光光的。把那棵古老高大又鬱鬱蔥蔥的鎔樹染得一團油綠,也照著小孩匆匆行走的矮小的身影。
啼哭的孩子短衣短褲,小小的,頂多不過五歲。上小學一年級的小孩,也略大他一些。我心裏一陣悸動,泛上一股酸楚的憐愛之意。我想喊一聲這孩子,又怕在這黯然的夜裏驚嚇了他。對,是個男孩兒。我默默地目送他走過樓下,拐過彎,哭聲又漸漸遠去。
我奇怪怎麼會在這黎明前的五點鍾出現這哭泣的小孩呢?他也許是和家人鬧氣,被趕出或逃出家門;或許是初來乍到這海島城市,迷失了住處;或許是睡醒一覺見大人不歸,闖出來尋找家人,或許被人拐賣。我想不清楚,猜不準哭孩的為什麼。夜半深更,再嚴厲的家人也不會讓這麼小的孩子跑到馬路上來。如果是丟了孩子,大人更著急得要命。是不值錢的乞兒嗎?看穿戴打扮不像,和他相關的血緣親情或鄰裏大人呢?
小男孩的哭聲,非號陶,非嚶嚶,是一種急促的行板,合著匆匆的腳步。他太早的上路了,而且是夜路。哭著上夜路,四周一片沉寂。黎明前的寂靜,被他第一個用哭聲打破了。換句話說,這是周遭空間唯一的一個聲音。我似乎是個旁人,又不愛多事,除了自省一番,又有何用?如果跑步下了樓,也找不上他,既使尋聲前去,拯救他嗎?也似乎不盡然如此。我想,路邊值夜班的保安,該可以叫住孩子,給予幫助,找到歸宿,但男孩願意把自己交給一個陌生人嗎?
他為什麼哭泣?為什麼奔走在夜半的馬路上?不得而知。他如果是我的小孩,我將作何感想?如果,我曾經是這個哭泣的孩子,受委屈,或失路在外,家門在遙遠的地方,大概樣子很是可憐。
我想,不會有哪一位鐵石心腸的人沒有過童年的哭泣,鹹的淚水,食鹽一樣哺育人漸次成熟,骨骼裏的鈣質也許基於此,長成人的秉性,硬朗朗地走過人間。沒有哭泣,就沒有歡笑,真實的哭,真切的笑,比什麼都值錢。虛假的麵部表情及作為,總是成人的一種悲哀。反過來,我們尋找童心的真純,返老還童,把圓滑的成熟棄之,當是值得敬慕的人生境界。
很快,天就亮了。掃地聲,車輪在轟鳴,晨起的老人清嗓子的聲音,打開門的響聲,匆忙的步履。窗子白了,漸漸紅了。但那哭泣的孩子哪裏去了?他回到家了嗎?他止住哭啼了嗎?但願他如同做了個噩夢,夜遊了一番,一切歸於平安無事。昨夜裏,還有誰聽到或看到哭孩的情景,這情景屑得當一個話題嗎?總之,這是已經過去的小小故事了。
《海口晚報》一九九六年十二月七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