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在凝望槐蔭時,感覺到自己回到從前了。“從前”,就是這密密匝匝細細碎碎綠得發黃的古槐嗎?久違了,你這夏末陽光裏眨巴著無數眼睛的槐葉。含混的色調,黃塵的氣味,幾許倦塘而自得其樂,還有褪色的程式和世俗化的親切,都讓人不由自主的去品呷朝花夕拾的杯中酒。味道究竟如何呢?卻又難以言說。濃重的蔭涼,對人的靈魂也是一種庇護,以減少所承受的種種生存著的分量。但你直到現在,也並末因此而感到輕鬆。“從前”,也許像根一樣深深紮入你記憶的骨髓裏去了。而絕不僅僅是這些微微顫動的一片片細碎的槐葉。
假如用比較的方法,我會因古槐想到椰樹。在那座海島上的城市裏,我看慣了那神風格奇異的樹種。它很簡練,也不失豐富。單說葉子,其碩大的羽翼,在每株樹冠上往往不過三五片七八片。幹枯的葉片落下來,可以橫住人行道的去路,一片葉子像一個被折斷的樹幹。它並不蔽蔭,隻是熱帶海島的詩意風景。植物或者說是物種,與地域空間的區別,正是這個世界奇妙之所在。樹種不易移活,既使移活也多是作為“樣樹”,是人為的標本。而人的遷移就容易嗎?從土質到氣候,從陽光到空氣,甚至更複雜的生存因素,諸如語言、習俗、飲食、氣味等等。足跡沒有根須,更像漂泊的小船。而你現在也不是搖頭晃腦的椰樹,你的椰果裏有那麼多情甜至美的心汁嗎?
碰到槐蔭下的小店出售椰子,現砍現賣,原汁原味。我不知怎麼,也佯裝新奇,在一旁看稀罕。當地電視新聞也報道了,是說生財有道還是什麼經濟信息?空間置換,可以出現奇跡,還是“生活在別處”?我們不過是偶爾“回到從前”而已,我們立足今天,又往往充滿明天的理想。這理想,或者一說理想,就那麼崇高那麼神聖那麼遠大嗎?遠,是就距離而言的,大,則是空間。不抱殘守缺。而經多見廣,總是人生之大幸。遠遠地回到從前,這種精神的遊曆,即使鬱鬱寡歡,心事浩茫,自覺也比當初困獸般的浮躁要好。回到舊的人群中,有一種重溫的關懷,也有“相逢一笑泯恩仇”的寬容,也有永遠解不開的某種情結。並不欣賞所謂衣錦還鄉,隻是從容地承受毛漸衰的事實罷了。
人總是在矛盾中生活的。向往樸素無邪的境界,又偏偏步入險象環生的市場。追逐時代潮頭的激浪,又恰恰涉足曆史原野的泥塵。你那麼眷戀田園,為何又躋身“生意”?那麼祟尚平常人的生活方式。為何又去攀援高高的奇峰?喜歡清靜,卻被塵囂所迷惑。懼怕寂冷,卻又常常把自己幽閉在一個燈紅酒綠所包圍的角落裏。也就是,你既然走到現在,為什麼不繼續前行,不時“回到從前”?我們在人生的鏈條上,斷製造一個個圓圈,但這些圓圈又恰好結成鏈,延長鏈。你與生俱來的許許多多光榮和罪過,構成了你不可否認的生命過程。每天清晨,當熱帶海島特有的無可比擬的真正燦爛金黃的陽光撫摩你的額頭時,你幾乎感到暈眩。它和童年麥場上的毒日頭,有何區別?
還是古槐。當我看到它繁密的花蕾時,就想到這些花蕾可以采集起來。小心晾幹,去鎮上中藥店換幾毛錢買回小學課本。槐樹的英果也—樣入藥,一半串,那麼沉甸甸,又極其苦澀。但其勞作的過程,不能說不幸福不有趣。日月推著你朝前走,季節迫使你朝前走,快樂與苦痛驅趕著你,一直走到發漸白,走到死。鄉人土話說:“有錢難買回頭望。”意思是說,離開一個地方要走的時候,不妨回頭一望,看你是否丟了什麼東西。我們已習慣了遠走,如同習慣了歸來。告別和重逢都已淡漠而平庸。朝花夕拾,會是怎樣一種心境?像溫習功課一樣。不斷翻回書頁去審視自己生命的碎片,得失苦樂,兼而有之。繼之前贍,你的頭顱般的椰果成熟時,也能倒一瓷碗清香的水汁嗎?
《光明日報》一九九六年二月十三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