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七十二章 吃鱷魚(3 / 3)

沿海灘走出熱鬧的浴場,一直向前走去。在空闊中,會感覺到一種柔美,一種曠達。高大的柳樹在近海的沙灘上也是稀疏的,孤寂的,側了身子,彎了腰,想親近海水的姿態凝固了。挖沙子賣錢的人,在海灘邊的椰林裏掘了不少墓一樣的坑,掘斷椰根,椰樹便倒下去了。椰果被吸幹了乳漿,葉子幹了被燒烤野炊的人燒了,樹幹被截為數斷,根須被燒成黑樁,像戰死的老人。

前邊一處高台,想它不會是炮台,它的水泥鋼筋團塊已分崩離析。是水利設施嗎?水利設施與古炮台的作用不同。這裏恐怕尋不到那種壯烈與悲哀。除了椰林,海水,海鮮,清瀾的情調是什麼呢?不甚清楚。

返回清瀾鎮,在暮色蒼茫中走過漁市,心直顫栗。團扇般的藍魚、白魚在返光。被廢棄的破舊仍不失品格的西洋建築,向目擊冷落了它們的歸去的遊人,訴說著荒蕪了的一段淒麗的

心靈港灣

前麵所寫道的清瀾港灣,於我畢竟是陌生的。它那麼湛藍、廣闊,又團成那麼一泊湖的樣子,該能容納多少平安溫存的船隻、人群和夢想。當然,也包括汙染以至醜惡。試問,我們心靈的港灣是否存在?又在哪裏呢?海遼遠,海茫然,海卻並非無際天涯。鋸齒一樣參差不齊的海岸線,是土地對海的挽抱嗎?也許,這殘缺的陸海間的空間就構成了港灣,它是屬於船的,屬於人類的。躲避險惡的台風,還有茫然。常常是在夜裏,有月無月的晚上,在太陽下奔波漂流一天的船們,便依著土地監護的一片海安寢。船和漁人該感謝港灣,如同路人感謝屋舍。

兩年前,曾寄放過遠旅之憂鬱的港灣在濱海大道旁。它是江河與海的交融處,可看做新海水。也是遠旅入海,你?夜幕下,它燈影迷離,桅杆林立,人語犬吠,波浪喧嚷,好平和的一個海邊漁村。你羨慕這一層的擁有。而熾烈太陽下的港灣,卻是油汙和濁泥,船也老了,木雕一樣破舊,油畫一樣粗糙。當你把客舍變成自己的房子,擁有十個門的房子,你卻依然無處可歸,無門可入,無港灣可泊。

重訪港灣,信步走過擁擠的人群,逃離燈紅酒綠,又佇立在這一灣海水邊了。濕潤的海島的天空,雲來得方便,雨來得頻繁。臨黃昏時常是這般濃厚斑瀾的雲霞,借著就要沉入大海的紅日在飛揚變幻離奇的圖景。暮色下的港灣,又深陷在柔情的夢境裏了。漁家孩子跳躍在船沿上,如履平地—般自在。漁女在出售銀魚一樣很美的心情。藍色炊煙飄散著色香。它們把切都交給陸地,一條細細的繩子牢牢拴在海岸邊的鐵環上。於是,枕土而眠。曾逆著旅路從南到北,回歸黃土原上的故土,總猜疑一粒微塵似的自我軀體會越過重山萬嶺複還出生地。其實,老家人也並沒有死守具體的一方黃土,數年間,己從凹地遷至原畔又遷至原上。窯院的方舟也尋找最終的港灣嗎?“最終”,當然並不存在,你的具體的出生地,那孔小磚窯還在。窗關著,門鎖著,你隻能透過門縫往裏看,看見的隻是些蛛網籠罩的雜物。你活像個來訪者。旁邊的廈屋已僅剩背牆,土窯洞成了空洞而殘缺的眼窩,窯院裏的荒草沒膝。這方莊子已了無一人,唯獨百年老槐樹蒼黃如舊。你沒有哭出聲來。你猛地想到了千萬裏之外的南方海島上的寓舍。

就是這樣,一條纖細得幾乎無形無影的繩子把你拴在小磚窯的門環上。你還是出走了,不止一回地出走了,越走越遠,一直走到了海角天涯。心靈的海角天涯。這一切,都無可挽回,也無須怨悔什麼。漂流,是一個生命的過程,不在於什麼地理上的界限,就這麼不去安分守己,而寧肯浪跡海天。

就這樣扮一個真正的遊子的角色,做一葉舟,隨意飄蕩而去吧!而你並未走遠,隻在南海邊徘徊,又不斷往返與南北的航線上。時而匆匆,時而悠悠,苦樂摻半,悲喜交加。你麵對海天的茫然無語,也的確無話可說。隻能去描抹具體的港灣,屬於心靈的那一方永遠的平和溫存何處可覓?

《美文》一九九五年四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