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七十七章 在黎寨(2 / 2)

酒話間,聽說在一旁的阿妹曾被扶貧幹部送到城裏當過服務員,倒嫌棄城裏喧鬧是人家的而孤單是自己的,再說沒有山裏自由自在,就回了寨子守著阿爸阿哥。我逗阿妹說,寨子裏丟不下心上的那個阿哥吧?她笑得吱吱響,說寨子裏阿姐阿妹們舍不下。她說要嫁個獵人,也許要嫁個小學老師,聽天由命吧!她隻讀過一年書,在城裏不懂話,也不想走出山寨了。我想,城裏的門檻有時比大山還要高,還要陌生,甚至於冷漠無情,都市的秩序拒絕了我眼前的這對善良的兄妹。黎寨的生存競爭畢竟是有限的,他們所選擇的依舊是一片熱土,去延續部落留下來的一串樸素而鬆散的日子。

沉重的腦袋告誡我,你喝多了,山蘭酒的寡淡而甘烈,遠比白酒紅酒或洋酒來得醉人。營養考究的都市人的肌體,在大山裏土法釀造的米酒麵前,顯得是那麼地虛弱無效,平素的所謂海量不翼而飛。我們巳疏離了體力勞動之創造性,腦筋傷透,與大自然之神聖愈來愈陌生了。而酒對於黎人,是生死相隨的,尤其以酒賀喜以酒守孝,喝得人仰馬翻,甚至喝得一貧如洗而毫不顧惜。陋習總是蘊藏在風尚之中,而又有誰因陋習去抵毀酒風尚呢?

阿仔阿爸顯然是一醉方休了,咿咿咧咧地唱起了山歌,陷入了忘我的境地。黎人的好客是真實的,木訥之中透露出讓你覺得妥切的一種安全感。他們強悍的目光,閃爍著野性十足的銳利,卻有一種單純與樸素清風似地讓你親切無比。如果他們對你缺乏好感,甚至於厭惡透頂,就會拂袖而去,離你遠遠的用目光表達敵視。他們是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的好手,為朋友兩肋插刀而輕視區區性命。如此印象,在海島不多幾年的客居生涯裏深有領悟。這種性情來源於最初的傳統文明,它們是從廣袤的大陸橫渡瓊州海峽傳承予島上的。源遠流長的傳統倫理,在社會關係不斷變更中發生了情理之中的異化,遺落了不少東西。而山高皇帝遠的偏僻部落,卻珍藏了這份老而彌新的禮物,讓你有一種失而複得的驚動與安慰。

遙想九百年前的一代文豪蘇東坡,垂老投荒,被貶瓊州,在這海南島的熱帶雨林中,度過了他臨終前的一段憂傷而雋永的日子。他最初看見島上的情形時,是一種“眩懷喪魄”的心情。他曾寫道,“嶺南天氣卑濕,地氣蒸溽,而海南為甚。夏秋之交,物無不腐壞者。人非金石,其何能久?然儋耳頗有老人年百餘歲者,八、九十者不論也。乃知壽夭無定,習而安之,則冰蠶火鼠皆可以生。吾甚湛然無思,寓此覺於物表。使折膠之寒無所施其冽,流金之暑無所措其毒,百餘歲豈足道哉。彼愚老人者初不知此。如蠶鼠生於其中兀然受之而已。一呼之溫,一吸之涼,相續無有間斷,雖長生可也。”

蘇老先生在不健全的氣候環境中贏得的是健康的生存態度,坦然樂觀地對待人生命運。他說,我上可以陪玉皇大帝,下可陪卑田院乞兒,在我眼中天下沒有一個不是好人。他住在貧寒的“桄榔庵”中,晚上躺在床上,可以聽見土人獵鹿的聲音,有時獵人大清早會來敲門,送他一些鹿肉,這當是一種難得的福份。更多的是“食無肉,藥無醫,居無室,出無友,冬無炭,夏無寒泉”。吃不到米的時候,就煮山薯甚至蒼耳來吃,清談青蛙和蛇類吞咽陽光充饑的故事。

他也有過無憂無慮的日子,在某一天頭上頂著大西瓜,一邊唱歌一邊穿過田野,被老農婦看見了,笑著說著,有如一場春夢。蘇老先生始至南海,環視天水無際,淒然傷歎“何時得出此島也”。他繼而想到,天地在積水中,九洲在大瀛海中,中國在少海中。有生孰不在島者,譬如注水於地,小草浮其上,一蟻抱草葉求活。小蟻豈知瞬間竟得全哉?蘇老先生想到這裏,感覺太奇妙了。

從原先的安貧樂道,螺旋式地升華為一種與外部社會相勾通的田園牧歌,需要清除廢舊的生存觀念之痼疾,讓嶄新的思想細胞嫩芽一樣生長,從而結出果實來。這當然是一個艱難的過程,促使這種變革的根本動力是在這寨子的血脈裏。

有時候想,現代都市人在城裏住膩了,便向往山裏人的一種隱逸式的生存方式,殊不知山裏人正是熬不過苦焦孤寂的日子,遙望著遠處城市化的道路,顯得饑渴而無奈。貧富的差異,在縮小亦在擴大,致富與扶貧之間的兩難矛盾,愈是才下眉頭又上心頭。物質之發達與精神之回歸,則是一個不解的悖論。你想住在這裏還是想回到城裏去,看來是用不著選擇的,你不過是一個匆忙的過客罷了,用不著捫心去拷問什麼,且放心走好了。

於是,我離開了小駐的黎寨,向城裏的住所趕去。噢,雅亮,這黎語的音譯,本來是山青水秀的意思。

《椰城》二〇〇四年第四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