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七十八章 島外之島(1 / 2)

客居在這座海島上,夢尋島外之島,搞不懂是一種逍遙還是歸隱之意,就這麼上路了。熱帶草木的溫薰讓人昏昏欲睡,飛馳中顛簸的車子搖啊搖,去那神秘未知的小島,在地圖上不及沙粒大的小小的島。該是深秋季節了,沿途衝散了蜻蜓的狂舞歡宴,車玻璃上沾滿這種生靈的血肉和翅膀,是它們將透明的固體誤為空氣,或如突厄的災難躲閃不及,留下的隻有破碎不堪的殘跡。生命就這樣稍縱即逝,漫天仍是彩色雪片樣飛舞的蜻蜓群落。我仍在想島外之島的事,多年前跟祖父在坡上刨土豆,一提一串,大大小小的。雞肚裏那些孕育中的卵,也是如此意象。欽羨海水,即使呆在一片汪洋中的島上,仍向往偏於一隅的海上的陸地,看來注定是土命無疑了。宏觀上的小島,宛若碧藍海水中一隻被遺落的小綠帽。其實,島在人們的腳下仍很寬廣,以至將海水收入視線內才會有居於海島的區位意識。到了島邊緣的碼頭,是抵達亦是出發。棄車登船,那個叫西島的地方隱約可見。這碼頭實在是小城邊的垃圾場,且有曬魚幹的漁民晾著儲著勞作的收獲,類似北方的碾場,陽光下的魚鱗閃爍若銀,濃烈的鹹腥開你胃口也同時叫你暈眩。岸邊廢棄的東西,是豪華建築和盛宴大餐的排泄物,可惡的黑塑料袋蝙蝠一樣翻飛,潔白的工業泡沫製品的碎片漂泊遊曳。大木船啟動了,我感覺是在逃跑,逃離汙濁的碼頭,去碧藍的海中,去蜃景一般詩情畫意的小島。

大木船是海島小城與西島的惟一途徑,絕大多數乘船的人是西島的漁人,用賣魚的錢換回米麵油鹽醬醋茶。船上有成捆的甘蔗,還有青菜,甚至豆芽也要從小島外購進嗎?綠綠的西島,隻長草木,糧食菜蔬是不長的。島上除了珊瑚礁石就是沙,還有腐殖土。草木的根須柔軟而堅韌,可以穿透礁石汲取養分,鬱鬱蔥慈地瘋長,每—片葉子都閃灼著光亮。而人,除了捉魚,旅遊生意如我輩僅三五成群,寥寥無幾,漁人如是說。遊人隻是看他們蜷蛐或仰臥於船板的草席上,消磨海島小城與西島個把小時的路程。如同北方的大炕,男女老少,合衣而寐,似與禮俗無礙,整個一處天然世界。船工老大則遠視前方,不是手把而足踩方向杆,凜然一個藝術造型,讓大船在海上悠悠浮動,圓滿一個漁人老少與偶然乍到之遊客的搖籃之夢。徐徐地,海麵上絕無了現代文明的排泄物,一片澄藍。遠遠眺望,西島是隻老鼠,頭微微低伏,背脊拱起,伸延的是長長的尾巴。古住今來的命名,說它是玳瑁,千年之壽,萬載之福。我想想,由遠而近的西島長長地臥著,是個美人,一個懷孕的身有六甲的女人。你看她長發低垂,下顎微微翹起,脖頸胸脯平緩,腹部凸起,長長的美腿伸向藍海,不是麼?友人說,這便是視角:老鼠、玳瑁、臥美人。這麼說著,漁人婦孺揣摸到家了,緩緩從草席上爬起,不知從哪裏摸出一顆兩顆檳榔來,在嘴裏香香地嚼,直嚼得血紅的嘴唇,如醉如癡的神情。漁人的平和安詳,是顯而易見的。反之,個把乘大木船去西島的人穿束像有一官半職,滿臉不屑一切的神氣,驟然又笑容可掬,很少有漁人睬他。什麼主兒?以為在美容院洗淨了染黑的頭發,揩亮皮鞋,刮光胡茬子,著一身西裝,皮帶扣在恥骨以下,大腹便便或稱豐肚肥臀,就高人一等了,實在可笑。我等遊客,新奇有之,與民同樂有之,就擠在漁人之間,耳鬢廝磨,鼻息相應,在這古老的大木船悠悠地搖向我夢尋的小島。

這是上好的碼頭,是顯得與現代文明有差距的荒僻島嶼伸向人們的誠實的手,牽你上小島。船上百十號人,十有九成是小島上人,其餘我等五六人,野營的中學生五六人,如此而已。海島人家,或是現代小樓,或是本世紀三四十年代風格的木石建築的屋舍,類似旗樓風格,在小島的街市兩側迤邐蜿蜒而去。最奇特的是院牆,純粹的珊瑚礁石壘成,其奇形怪狀,給那些民俗學家、懦雅文人、人類學家等等雅皮土一個發現新世界的機會,似乎進入一個他以為至關重要的天然博物館,件件珍品,樣樣至寶。而漁人則視之為石頭,遮風擋雨,防賊禦盜,養豬圈羊而已。在學問家譏笑漁人的同時,漁人已捂著因吃檳榔而牙齒殘缺且有斑痕的嘴嘲笑所謂文化人的無聊、虛偽和自以為是。從正街走,店鋪林立,但不到三五種貨物,價值幾百上千就了不起了。有用腳的大拇趾夾塑料鞋的小仔們在柴棚下打撲克,收音機裏的音樂是本島的。經詢問,也許是喪歌,也許是山歌,咿咿呀呀地唱。小島的語言轉換為音符,自唱自錄,自放自聽,滿世界充滿了這種平和而蒼涼的樂曲。小島的榴連樹也在這樂曲中搖曳婆娑,傾聽得親切,因為這是自己的歌。如果沿海邊長堤走,是走在了村落的後院,不是茅屋豬圈就是珊瑚加工池,盡管石壘的後院牆上滿是文物珠寶,奇石佳品,但總是後院,掩鼻不及。遊客肚子餓了,去沙灘邊一處涼棚,魚鱉海怪樣樣有,價格不會薄,因為坐快艇三十分鍾即天涯海角。友人去漂浮在海上的網箱捉魚點菜,他們回到晾棚說,一對螃蟹擁抱交彙在一起,刀劈才分離。你不能不敬佩這種生靈的性情,即使奔赴刑場,也不分開。難道橫行一時的螃蟹也比現代文明人更注重倫理與婚配,或者恰恰相反?追逐、圍觀遊客的小孩,新奇之處不亞於遊客於小島的新奇。他們在你和友人遊泳之際,善意地拋石子打飛漂,你的腳下是活的珊瑚,咬你的腳和背,以至足掌。水清清見底,天藍藍透頂,風習習微煦,人呢,在這陌生之地,都似乎少了猜疑與提防,多了坦誠與信任。結識小島學校的一位老師,一餐飯竟整盤整碗裝滿各種螺貝,讓你吃得過癮。或是稱幾斤剛捉的鮮活海魚回去,砍頭,刮鱗,剔下水,丟入火鍋,煮沸了就著佐料吃,感覺是世界上最豐美的宴席。若加上酒,加上野歌,加上遊戲,再加上午夜停電後的流淚的蠟燭。你就覺得世界上原有這麼一個所在,可以消受人生的哲理,可以醉倒一個永恒的愛與美的話題。什麼聲音的喧嘩,那是幾步外的海在朗朗月下為客人送上的寂寥又充實的祝福。這時候,隻聽見一句反複吟詠的蘇東坡老人的唱詩:“但願人長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