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使用最早的仍是粗布製作的行囊,一尺見方,紅格藍格,是村上地裏播種開花結果吐絮的棉花經外婆母親紡織布穿針引線而成的。這是一個勞動創造的過程。自己參與了這個過程,把這童年的行囊看得很稀罕。將課本裝進去,將鉛筆三角板圓規算盤墨盒裝進去。這叫做書包的行囊,裝入並掏出過多少知識的夢幻和生命的希冀?它被墨染舊了,破了,爛了,縫縫補補還用。它盛過太多的菜團子幹糧和苦澀,也盛過永不遺失的人之初的天真和快活。如今的書包有雙肩包,以防像我輩似的一個肩高一個肩低,習慣動作讓學業和前途將我們的軀體與精神一起弄傾斜了。雙肩包已裝飾到童話的極致,卻不斷增加體積容量,讓小小年紀的祖國的花朵走起路來踉踉蹌蹌。這似乎比我輩當學生時的行囊沉重了許多,盡管他們大多有著已超過豐衣足食的生活待遇,卻讓我常常因這過分巨大的行囊而替年幼的生命抱不平。世界上最忙碌最辛苦的恐怕是我們的孩子,不知是誰的罪過,讓孩子的行囊和心靈一起負重?“救救孩子!”這已是喊疲憊了的社會口號。
在現代都市的人群中,偶爾會發現一隻黃挎包。我會如視出土文物似地注視它,似乎是我丟失的那一隻。它伴我們那一代人選擇遊行武鬥串連上山下鄉,所謂的青春年華,所謂的時代風流,至今還珍藏在黃挎包裏呢,還是遺漏在我們多夢而磋砣的年代裏?別了,這草綠色的帶有軍隊標誌和政治色彩的我們的年輕行囊!之後,換上塑料袋掛在自行車上,穿行於古城的晨昏,想起來乃是“滿地雞毛”。又換上皮夾,再換上公文包,大哥大包,隨波逐浪,讓時尚和社會潮流挾帶著,不同樣式的行囊在更替中讓白發偷偷爬上鬢角。這就是你的旅程,你的履曆,你的成長並流失的生命。忽然有一天,我沒有了任何行囊,隻是在衣袋裏揣上身份證及必不可少的幾張鈔票,在這個世界上來回走動了。這樣可以甩開手臂,自由自在地走自己的路,可以不顧及行囊的遺失。如果上帝許可,我則拒絕行囊。
這裏似乎該說到女人的行囊。叫包叫袋,或稱小包手袋,這種女人行囊,實在是女人在衣裳之外不可或缺的物什。衣裳鞋帽,從頭到腳,是一種身份和價值的體現,也不乏是一種偽裝。她們除衣裳鞋帽之外,絕不會舍棄行囊的錦上添花之效能。當然,它容納鈔票和婦女用品,總不能把身上裝得鼓鼓囊囊地影響形像。但更多是一種點綴,一種修飾,一種服裝之外的搭配與補充。手袋拎包的大小規格質地差異色彩變化造型奇特,完全是一個豐富而絕妙的世界。女人的行囊,有生活美和社會美的實用意義,同時有文化美與個性美的精神特質。從一件女人的手袋,不用占卜,也可大體猜度出主人的身份年齡喜好和性情。或典雅莊重,或真率清純,或柔媚輕浮,或濃豔俏麗,都似乎寫在小小行囊上,透露出不同的風度。服飾往往是穿給旁人看的,一種符號,一種情境,導致一種美感。女人的行囊在調理裝扮中,喚起了美的最初精神來源,即人類的虛榮心本質。
在我們在豐富而複雜的生活旅途上,我們曾被“調包”,包括物質和精神,美好與醜惡。也許遭到扒竊或搶劫,我們丟失的不僅是行囊,有時是把靈魂丟失了,如同行屍走肉。從某種意義上說開去,行囊又不音是一個累贅和重負,既需要又厭煩。其實,人,也不過是一副皮囊,沒有了精神的呼吸,便臭不可聞,或深埋人土,或火化為灰。
手帕
海口街市有一小景,就是頭戴彩帕的年輕女人,在商場酒店門旁或徘徊或躑躅,三五成群,殷勤地探問旅行者“換幣不?”據說是些貨幣兌換的個體流動攤點,頭飾的帕子好像說是回族的講究,我一直未搞清楚。她們的勇敢裝束,很特殊地顯露在街頭,有來自山野的風情,更多的是信守民族傳統習俗的執著。她們似乎與都市現代風不搭調,且經營的是需要數學和金融專長的生意,在城裏謀一碗飯吃,實在叫人刮目相看。之所以奪目,全在於那一頂頭帕,論色彩圖案質地樣式,是二十年前的流行貨,在現今都市已十分地不時髦。那頭帕不完全是裝飾頭部,其結紮方法更多地是掩飾頸部,呈扇形張揚於肩頭之間,便突出它的特別來。
也就一頂帕子,即區別界定了與千千萬萬城裏人群的形像。若是廣告策劃商所為,肯定會賺了大錢的。不同民族不同地域的不同習俗和裝飾,始作俑者是不乏策劃天才的。一種裝束,形成一種符號,一種標識,在人類進化進程中是極不容易消解的。眼前的電視晚會,要表現陝西特色,竟然依舊是白羊肚手巾反毛皮襖,再加上五大三粗,高喉嚨大嗓子。此類標簽令人不滿意,實在是陳芝麻爛穀子,但人們的視覺對應認同,芝麻還是芝麻,穀子還是穀子,千年生一回,變了種又成背叛,也就這麼著了。現實生活中,你能在陝西縣城裏或是陝北放羊坡上見到幾處白羊肚手巾頭上紮的景呢?
世事真的變化快,盡管是在悄悄地運行中。鄉裏人種棉花,紡線線,織布,剪裁,然後飛針走線,把土地的芬芳和植物的果實穿在身上,也漿洗,也繡花在其上,遮體而美觀。最初的白羊肚手巾三道道藍,是一種機製品的洋貨,酷似羊肚子的勾線形成的綿軟,不是手工而為,隻是工業化進程中的小小伎倆。黃土高坡的莊稼人,已很少將其紮在頭上,頂禮膜拜,多用於洗臉擦汗了。陝北打腰鼓的漢子,紮得最鄭重其事,且威武豪壯,一律從後腦勺到前額,把結子紮在額頭上。打“地道戰”的地方,結法相反,額部倒順溜。海口的換幣女人,則是從上而下,結在頸部兩側。還會不會有其它結法,對了,老家的女人的頭巾是先從前到後,再折為從上而下,打結在頜部。這也是為男女有別。
之所以又稱手帕又稱頭巾,是由於它頭手共用,經常有雙重功能。一種薄透點的方形帕,土人說是從石頭是煉出的“的確涼”,四邊也是天藍道。無風且悶熱的黃土高坡上,水上飄似地走來幾個少婦,頭上頂著白底藍邊的手帕,真鮮淨!可揩汗漬,洗手抹臉,滌淨了晾曬在頭頂,這小帕兒著實好了勞苦人。多見的是老年婦女,把手帕當錢袋使喚,層層疊疊包藏起來,用一片手帕連那些毛票紙幣年少姿色酸甜苦辣流逝日子一起,隱匿著,也展示著,最終了卻了一切。女人的手帕,也是擦眼淚的。俗話說:“你哭淒惶連個帕帕也不帶”,本意是吊喪哭墳必帶手帕,擦鼻涕涎水汗漬和眼淚,無真淚者可作道具掩飾你的幹嚎。但往往,手帕又是定情物,屬四色禮中必不可缺的一色潔淨如斯的贈物。鄉間紅白喜事,禮尚往來,禮輕情意重者莫過於手帕,禮簿上記載某某手帕一塊,然後名正言順做客,吃香喝辣,即使玉米麵饣合饣各羊腥湯,也混個肚兒圓。
如今手帕已很卑微,禮物更新換代,被絲光頭巾圍巾披巾領帶取而代之。甚者如新貴暴富,以彩電音響以至轎車別墅為禮物,小小手帕,盈尺見方,還足以掛齒?人與人的區別如此,時空與時空的不同如此。手帕在時下的餐桌上,已淪為一次性消費的隨用即扔的東西。手帕在舞台表演或禮儀侍女那裏成了道具和裝飾,也好,花一樣開放著,幾分潔麗與優雅。手帕的替代品,紙質的頗多,稱麵巾或衛生巾或手紙,用途甚廣。問題不在於物體的大小,有雄偉之壯觀,也有細微之精妙,承認時尚的演化,也看何種物件派何用場,這就對了。
在我們年輕的時候,衣著單調,裝束以樸素為美,洗發用肥皂,偶用香皂洗滌風塵,也怕一縷香風被視為“小資調”。但惟獨一方手帕,隨身攜帶,如同鑰匙鏈和錢包一樣必不可少。洗得白白淨淨,疊得方方正正,要是髒今今的,縐縐巴巴的,是羞於當眾掏出來受用的。如今男女,盡可以使出法子去裝束打扮,是不必在意小小手帕了。偶然機會,翻讀海南黎族民歌,一首叫歪歪調的《帕包顏容做枕頭》,帕之傳情,有點無處不在。歌中唱道:“兩人相送過嶺溝,眼汁流落用帕包。回家父母問依帕包也,帕包顏容做枕頭。”
首飾
閑來讀《閑情偶寄》,感歎李漁不愧是一個很懂得生活藝術也很能受用生活情趣的智者。若論及服飾文化,不能不談到此書中有關“聲容”的妙言。其中以“首飾”為題的篇章,也一樣好讀。但畢竟是三百多年前的時尚環境和服飾經驗,我這裏借題發揮,也敷衍一篇。
女人愛打扮,這是造物主給的天性。穿戴,服飾,也可拆開來看,有穿衣服、戴首飾一層意思。女人的見識不一定比男人淺,但頭發通常比男人長。這樣說,可避免男權觀念。女人的秀發需要裝飾,珠翠寶玉便派上了用場。然而,首飾既可以增嬌益媚,又可以損嬌掩媚。按李漁的說法,麵容欠白或發色帶黃的女人,如果掛珠戴翠,就可以光芒四射,使得肌膚和頭發換新顏;而若讓肌白發黑之佳人,也滿頭弱翠,珠金環鬢,就有點見金不見人,如花藏葉底,月在雲中。本來是想出頭露麵,結果卻收到藏頭蓋麵的回報。
如此看來,眼下的現代女性在發飾上愈見精明,或披肩秀發,如電視洗發露廣告中劉德華所言:我的夢中情人,有一頭烏黑發亮的頭發(他讀成“頭乏”)。或效仿男孩發型,或大波浪小波浪,或紮小辮,或劉海,或清湯掛麵,千奇百怪,不一而足。在秀發上飾以寶玉珠翠者,並不多見。去粉飾,露天真,不求頭飾之繁瑣,講究姿容氣質之優雅。畢竟是珠寶飾人,而非人飾翠玉。但在人為製造劉海或滿頭小辮或染金發紅發的時候,弄不好,就怪模怪樣起來。中年女人的燙發卷毛,一不留神,就成了獅子狗或罩窩雞的醜態。當然,侍弄好的也風度翩翩,這裏沒有一概否定的意思。
商品社會之潮不可擋,奢華與時髦中又會生出懷舊情結,或叫逆向思維,或稱返樸歸真。在發飾上,又開始顯現老派審美的複歸。珠翠寶玉,作為女人飾發之具,初見端倪。宮闈女子的發飾,可能與今日戲曲舞台上的旦角妝扮無二致,現代女子嫌那樣太累贅,不自由浪漫,不灑脫。不少女人在盤頭上下功夫,卻無論如何盤不出大觀園中女子的模樣和撫媚來。簡潔的盤頭,精致的飾具,既美觀又不累贅,也實在是成熟女人的優雅,且生出萬種風情。
李漁說,女人一生,戴珠頂翠之事止可一月,萬勿多時。這是當新婦一月期,所謂蜜月吧。如同婚紗,隻是禮儀用,或照婚紗照片作瞻仰禮儀用,若當常服就別扭了。這也是無奈的事。男人的西服領帶也似乎如此。其實,過分的節日般的服飾講究,有如羈囚桎梏,苦修行殷。豔妝盛飾,隻是慰藉父母翁姑置辦婚娶之心。而如今洋裝筆挺,也是怕人家瞧你不起,罵你老土,進星級酒店屬於衣冠不整者,其實不是穿了洋服就“整”,一舉手投足一張口說話就冒傻氣。
“一簪一珥便可相伴一生”,這兩件飾發之具,不可不求精善。在人群中奔走,如果留意女人的後腦勺,簪飾的選擇可以看出幾分美醜來。或安分守己,或羅漫諦克,或張揚或內秀,或豔欲或質樸,加上姿態的或窈窕或板正或疲塌,大體可察覺出不同的性情和品位來。古人有富貴者,多設形質各異的金玉犀貝,頻頻更換。可能如同今天闊女人的一天三換衣,MTV中的女人更是一秒鍾三換衣三換發飾,以企保鮮罷了。貧賤女人,無力置辦金玉,寧用骨角,不用錫銅。喜兒的二尺紅頭繩,扯來的歡悅比金子還閃爍動人。也見女人常以簪子為防身之器,裝扮之外另備它用,那是要見血紅的事。人家姑娘有花戴,簪珥之外,飾鬢莫妙於時花數朵,比起翠玉,不僅雅俗有別,簡直是生死判然。名花傾國兩相歡,阿嬌可不貯之金屋。麗人應當訪遍名花,賞心悅目,晨夕與共,那種珠圍翠繞的榮華可以拋棄了。如今都市靚女,誰肯以鮮花點綴雲鬢,實在有悖自然。花有幾紅,青春幾許,天然的美趣遠了,無怪乎要喊生態平衡,人與自然。
自然永遠真實,真善美的另一麵是假惡醜。假發的出現,一說應去路存真,不可為偽,也可以說假發雖假,原是婦人(包括謝頂或“地方支援中央”的男人)頭上之物,還其固有,似乎與崇尚時花而貶損珠玉一個道理。如今的簪飾,也多是布花絹花,沒一朵時花。其他簪的飾物,塑料品居眾。以李漁講,簪之為色,宜淺不宜深,這樣會使頭發顯得烏黑發亮(如劉德華夢中情人?)最好的簪是玉質的,金銀次之,瑪瑙琥珀更不可取。簪頭取像於物,如龍頭鳳頭蘭花頭。宜簡練,忌雕樓。最好與頭發依附,服貼為佳,跳躍或懸空就不對了。
至於耳環,我小時候見姨姨們折騰過。先用小米粒拈耳垂,拈出眼兒來,也拈出眼淚來,而後掛上草枝環兒戲鬧。如今無痛穿耳眼是科學了,卻見嗜好的女人耳眼濺出血來。耳環從質地到形狀顏色千奇百怪,大的似乎可當體操吊環。“愈小愈佳,或環一粒,或金銀一點,此家常佩戴之物,俗名丁香,肖其形也。”李漁說得在行,切忌絡索模樣,又不懸燈。
衣衫
李漁說,婦人的衣衫,不在於精致而貴在整潔,不在於華麗而在於典雅,不在於與身份地位相稱,而在於與容貌相適應。這話也同樣適合於男人著衣,你雖洋裝名牌披掛,皺皺巴巴,沾滿汙垢灰塵,反而不如布衣土衫的清潔優雅。衣衫上印滿連自己都不認識的洋字碼,招搖過市,感覺良好,不是發燒友就是痞子一個。倒不如簡潔一些,顯出幾分棄華美而求文雅的實在。人有身份的區別,家有富貴與貧寒之異,故然有入會把身份地位家產的標簽穿在身上,如同某種旗幟,但標簽可以假冒可以成批量有價售出貼在冒牌貨上,以穿著華麗或樸素來斷言富與貧,看來是靠不住了。水果攤上的美國蘋果,凡貼標簽的地方多是疵漏之處,榮譽當了遮羞布。扒手已不是乞丐模樣,也不蓬頭垢麵而是油頭粉麵西裝筆挺,那三隻手也挺秀氣。看來,衣衫的道理應該是注重麵容,取其相配的款式和顏色,這便回到了人的自身,是不易更改的了。若要判斷其身份地位,最好透過衣衫做一番綜合考察和琢磨才是。卜卦半仙,多是察顏觀色,靠揣摩和猜度糊弄善男信女的,不然就活該餓死。
常有喜好裝扮的婦人,憑效仿旁人收拾自己,往往東施效顰,效益不良。見人家穿什麼款式什麼色彩的套裙,蠻有風度,自個兒也置一襲受用,不說容貌如何,單就身段就相去甚遠。中看不中看,不怪衣衫,而問題出在是否與你的體形麵容膚色相配,合身與否,即成為經驗之談。當然,體態輕盈而五官俊秀,再加上肌膚白皙,選擇衣衫的餘地就很大了,無論款式或色彩都似乎關係不大,淺則淡雅,深則素雅,精致或樸素都不失嬌好。李漁也說這樣的傾國傾城能有幾個,大多皆是中等材質,這便有了量體裁身的說法。也說醜人多作怪,也就是眾人對胡穿亂戴的指責,究竟怎麼醜怎麼怪,隻能是一種諷喻罷了。
衣衫樣式固然重要,顏色也似乎不可忽視。與膚色相近一說不無道理,白皙者可以濃妝淡抹總相宜,膚色深一些的,隻好選擇深色,而與淺淡無緣了。黑如鐵匠,偏要素白一身,不是同自己過不去嗎?要得俏,一身孝,喪服之淒美,白衣服之俏麗反而勝似紅豔之裝。不愛紅裝愛武裝,是時代的痕跡,如今偶見草綠武裝女輩,也仍不失其英姿。但見到爛仔之流,也無視行業標誌著裝的規範,胡亂穿著迷彩服,讓人聯想到假冒的警察和軍人,行搶劫和雞鳴狗盜之實,實在惡心。算命先生也借寺廟僧人之著裝,黃袍加身,沿街趺坐,一看其神色,目光無定,橫眉豎眼,除了那身道袍外什麼也不是。另如架一副眼鏡就文化,別三支鋼筆就大學生,穿一雙高跟就摩登,紋一雙青眼就嫵媚,灑幾滴香水就不汙濁,留一縷中分漢奸頭就郭富城,端一隻大哥大就款爺,抱一頭髒今今的洋狗就貴夫人,如此這般數落下去,即所謂時髦時尚,也確實表麵了許多,並不是那麼一回事兒。行頭和玩意兒,並不是一切。
說到衣衫的精致與粗糙,如按相近的規則,肌膚細膩該穿綢緞,粗糙該穿麻紗。其實,麻包片一樣的布料也不能說質地就不精致,而細密精當的衣衫也可能比牛仔更粗製濫造。曾穿牛仔服回鄉裏,褲子這裏一碎片,那裏一碎片,裝飾被鄉人看成補丁,說你看人家誰誰幹那麼大的事,還穿補丁衣服,多好!這種隨意的講究,也不失其精神。人說天衣無縫,是廣義上極好的讚辭。無縫的天衣,按李漁的解釋,是讚譽神仙衣服的美麗。李漁所處的明朝,指責零碎拚補的“水田衣”,說衣服有縫,是古人不得已,全憑裁剪後才能做衣,以適合肥瘦高矮的人體區別。衣服有縫的缺陷,今人更是如約定俗成地發展開來,五花八門,衣縫繁多,更注重裝飾性,若叫明朝老人瞧見,不定怎麼歎息關於衣縫問題的“愈趨愈下”呢?
那時候,衣衫崇尚青衣,膚色黑與白,年紀老與少,家道富與貧,都適宜不過。穿深色衣服不顯髒汙,其實是一種自欺。今天的都市人,如說到耐髒才擇其深色衣衫,就有些不雅了。勞動婦女的概念在變,白領麗人為眾所羨慕。古人講雲肩的飄逸,背搭的修飾,鸞絛的搭配,欲求窄肩細腰的風韻。今人衣衫也披掛飛揚起來,腰帶則顯露其外,裙幅或繁如波浪或簡到超短亮腿,都似乎一樣風流,讓老派人自歎不如,緊趕不及。
縫補
即使入住社會時尚的星級大酒店,享受人類現代文明的創造物,臥席夢思,聽莫紮特,看太空探險,飲人頭馬,洗溫泉澡,吃生猛海鮮,踏紅絨地氈,穿西裝革履,物業主也還是忘不了為旅客準備一樣小小的物件,即針線包。這小東西近平原始田園味,有點婆婆媽媽的意思,甚至雞零狗碎地不足掛齒,但它的擁有畢竟表示出主人對客人細微的世俗關懷。一枚銀針,幾絲棉線,足以把一種真切的而非禮儀膠的照顧顯亮地送人客人的情懷,若萬一派上用場,此等細事也就更有了意義與價值。
如此這般,你就不會說縫補這個話題不入時而土老冒了吧。海口這座海島上的新興城市,四季長夏,男女著裝多半是為了遮體和修飾,所謂的薄透露,也不在非議之列。白領們講名牌,有身份者講得體,文化浪人圖個怎麼隨意舒適怎麼來。據說,更多名牌發燒友並非有錢人,多乃打工族類。多乃小青年甚至爛仔一個,吃大排檔也罷方便麵填肚子也罷,名牌衣物成了理想目標和混跡人市的焙耀標識。至於說到縫縫補補,幾乎是罕見的事。時尚如流風逝去又重現,衣衫因款式質地的價值置換,似乎棄之比取之還快,有誰還縫縫補補個什麼勁兒呢?
所以,當我頭一回聽到這件事時,多少有點訝然無語。是一位內地西部的女孩,曾幾何時也南下邊城,跨海登島,開辟生活新天地。她帶來的有人生滄桑,有一支筆,有簡單不過的行囊,有美好而浪漫的希冀與期盼,還有的,竟然是一架縫紉機。你也許對此不可思議,可她似乎固守那份文字工作的生涯,在近乎窘迫的生存環境裏,在花天酒地和聲色犬馬雞鳴狗盜之外的空間,在爬格子約稿編稿劃版校對之餘,哢哢嚓嚓地踏動她從西部地域帶來的縫紉機。軋了衣衫自己穿,也為朋友幫忙,縫縫補補的,似乎在股票房地產和傍大款的世界裏活像一個天外來客。有一種不可忽視的東西,也就是勞作,也就是本質,也就是婦人的天性,也就是生活的能力在其中,你說不是麼?
有一位朋友的妻子,可謂賢妻良母,放棄一份不錯的差事,在家相夫教子,以縫紉換取生活來源,也叫人敬佩。有時去朋友家,他妻子燒飯待客添茶遞煙之餘,極少陪著客人聊大天,總是急急地去軋衣服或鎖邊釘紐扣,或買料看圖紙送貨結款,愉快也緊張。當然也有憂愁和辛勞,但絕無迷惑與暴躁,更不會有所謂小姐式的認錢為爹娘,欲念無邊而又及時行樂,今日有酒今日醉,死了拉倒的混世想法。一份難以覓尋的天倫之安寧平和,成了她的優勢。婦人的天質美德是什麼,絕不是舞女或街頭浪女的胡穿爛抹,絕不是那雙饑餓於金錢和肉欲的飄忽不定缺乏專注以色來獲取獵物的假睫毛後邊的青色眼目。縫縫補補,是在維修一種難能可貴的女人味,是在綴飾一件生活本能的無價的物品。可能是忽略了商品社會的分工機製,但一個完全不諳針線的女人,不熱愛洗滌的女人,會有多麼高貴典雅,鬼才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