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子用心地聽著。
“又”有一個壞消息?是,於肅親王去世前一個月,她的生母已不在了。據說是身懷第十一個孩子,但為了專心照顧肅親王,喝了墮胎藥,結果意外身亡。
母親去了。
父親也去了。
自此,她仿佛一點家族的牽掛也沒有了。
於然一身。
“芳子,你不要傷心。記著,我們要繼承你父王的遺誌,複興清室!”
說真的,這是她親人的死訊呀,不過,芳子咬著牙,她沒有哭。她很鎮定、莊嚴,如一塊青石在平視。默然。
幼受訓練,芳子已經與小時候有顯著的分別了,不再是個愛哭胡鬧的小玩具,她是“無淚之女”,等閑的事,動搖不了她。
川島浪速正正地望定芳子,饒有深意:
“大家都在等著你長大成人!”
是的,生父壯誌未酬,養父空言奢想,隻有她,是未綻放的一朵花,未揭盅的一局賭。
雖然自幼成長於動蕩不安的亂世。帝製與革命的夾縫,推齡即隻身東渡,為浪人之手撫育,她的“骨肉情”幾乎湮沒了,但還是以肅親王十四格格的身份,回北京奔喪,從而為政治活動銷好遠大光明之路。
親王的靈柩由旅順運送至北京,扛靈柩的、誦經的、送葬的、抬紙活供品的、戴孝的,隊伍很長。等最後一輛車離開家門出發,到達火車站,整整用了天的時間。
親王葬禮,規格僅次於皇帝。還是有他的氣派。
奔喪之後,芳子更加無心向學了。便乘機休假。兩邊往來。長期缺課,校長表示不滿,正在有意勒令退學的邊緣。
芳子並不在乎。
她開始戀愛了——
像個男孩子般,穿水手眼,戴帽,騎著馬呢。這樣的戀愛。
不過,她長著一頭披肩長發,在馬背上,迎風招搖。
山家亨,鬆本第五十步兵聯隊少尉,像其他年青軍官、軍校候補生、浪人、愛國誌士、激進派,以及“黑龍會’減員……形形色色的人物一樣,曾經登門拜訪過川島浪速,參加過集會,高談闊論,楊述時局。
在天下國家大事之餘,男女之間的追逐,卻不知不覺地,令這兩個人抽身退出。
芳子已經十七歲,她獨特的姓力是一點文人的霸氣。——不過,到底是個女人呀。
山家亨的騎術比芳子精湛,總是用一個突然的動作,便把芳子拋離身後,然後他韁繩一勒,馬蹄起人立,像在前頭迎駕。
作為軍人,策馬的花式層出不窮,身體經常離開馬背,令人捏一把汗。
人和馬的頭都昂得高高的,自豪地飛馳著。
芳子有點不甘,雖然對這男人滿心傾慕,卻不想差太遠了。她也仿效他,身體放輕,離開馬背——誰知,失手了。
幾乎翻跌墮馬之際,山家亨急速掉頭,伸手救她一把。
她很感激。
近乎崇拜他,向他微笑一下。然後策馬直指前方。
二騎馳騁半天,方才俄極知還。
川島浪速在淺間溫泉的房子,經常高朋滿座。
在玄關,隻見一大堆靴子、鞋、手杖、帽子、大衣…
誰在裏頭,說些什麼,芳子摸不關心。她眼中隻有山家亨,其他一切視若無睹。
山家亨把情人送回家了,便道:
“明天見。”
說來有點依依。芳子突然帶著命令的語氣:
“你不準走!”
她轉身跑到廚房去。
出來時,經過大門緊閉的客廳,人聲營營,她隻顧拎出一盒點心,一打開,是紅豆餡的糯米團。
“我親手做的大福。”
她吃一口,又遞予男人。
他皺眉:
“又是紅豆餡?”
“我喜歡呀!”
“太甜了,我喜歡栗子作餡。”
芳子搖頭,隻一言不發,把吃過一口的大福,一個勁地塞進他口中,望定他吞下。
“我不喜歡栗子餡的。不過——下次做給你吃吧。但你今兒晚上把這盒全幹掉!”
山家亨一看,有八個!真無奈,但依從地收下了。
芳子很滿意。她自小獨裁,對她所愛的人也像置於掌心。基於天賦,卻很會撒嬌。
芳子膩著聲音:
“我下次一定用栗子作餡。或者下半生都這樣做呢。”
她脫著他,這比她大上近十年的男人:
“你要證明我是個好女人。”
山家亨聞言一笑,馬上立正,行個軍禮:
“你是鬆本第五十步兵聯隊少尉山家亨先生的好女人!敬禮!”
芳子一想:
“鬆本,不過是個小地方……。算了,你得全吃光呀,我會盤問你的!”
說著,便進屋子裏。
才幾步,她忽回過頭來,嫵媚向他人叮囑:
“明天見!”
目送山家飛身上馬,遠去。他像他的馬:矯健。英挺、長嘯而去。
她臉上泛起甜蜜的笑容。
幾乎便忘記了在中國馳騁的壯誌——隻要跟心愛的情人依依相守,遠走高飛。伺候一個男人,像世上所有女人一樣……
“芳子!”
她聽不見。
“芳子!”
室內有人叫喚,把她的靈魂生生牽扯回來了。
她笑靨還未褪呢。應了一聲,把木門敞開——
所有人都把目光集中她身上。
赫見舉座都是男人!雄赳赳,滿懷壯誌的,十多個。她又陷入男人的世界了。
川島浪速身畔,還坐了個頭發及胡子盡皆花白,看上去臉容慈祥的客人,原來他就是“黑龍會”的頭子,頭山滿。
他向勞子端詳一下,不怒而威。
為實現日本帝國主義的大陸政策,他與川島浪速的看法是一致的:——
中國人是五千年來為舊文明所腐蝕透了的民族,其社會的結合力完全消失殆盡,四億民眾猶如一盤散沙,中國人自私、利己、短視,具濃厚的亡國性格。故日本應在中國領土上確立國家實力,處於優勝地位,先占據滿蒙,鞏固立腳點,扶植大東亞主人公之勢,不讓列強瓜分中國。尤其是虎視眈眈的俄國。
而“解決滿蒙問題”,正是這一陣大家議論紛紛的中心。
就像川島浪速耿耿於懷的大誌:
“希望有一天能夠以滿洲的天作為屋頂,滿洲的地作為大床,在中國四五千年的興衰史上,有自己的名字!”
芳子隻向座中各八點頭為禮。
有一雙眼睛,一直帶著陪戀,窺視著她。
與其說是“一雙”帶著陪戀的眼睛,毋寧說是“大部分”吧。
這些年輕的誌士,或許都是芳子的暗戀者,把他們的青春歲月,投放在國是之上,醉翁之意:芳子是年方十七的情室王女,血統高貴,貌美而驕矜,同時有著不自覺的放蕩。——即使為政治需要而追求,到底她有這種吸引力。
可惜座中對手,還是以這不大做聲的男子最強,人為的吧?
川島浪速問:
“芳子,認得他嗎?”
她目光停在這年輕人臉上,他長得英俊溫文,一直望著自己,眼中閃著一點光彩。他還是沒做聲,但一張勝,叫人一眼看中。
似曾相識呢。
“他是蒙古將軍巴布紮布的次子呀。”
——就是甘珠爾紮布!
她記起來了。這蒙古王子,還是跟小時候一樣呢。
芳子在小學生時期已認識他了,兩個人的父王要做大事,小孩子倒是青梅竹馬。各奔前程後,他進了日本陸軍士官學校受訓。
不過雖然他長大了,長高了……,芳子忽噗嗤一笑。有一天,大人給他倆拍合照,要按快門時,芳子頑皮地耳語:“你出‘石頭’,我出‘剪刀’,作個劃拳狀!”——但這人,從小就靦腆怕事,不愛胡鬧,把手收好,結果照片出來了,隻見芳子一人出“剪刀”。
他看來還是一樣呢。勝有點臊紅。
川島浪速又道:
“記起來了?多年沒見,正好聚舊。他已在軍校畢業了。”
“哦?”
沒速旁觀芳予的反應。
莫名其妙,芳子隻覺事有蹊蹺,可能會發生一些什麼?她不知道。
這樣刻意安排重逢場麵,似乎透著奇怪。
不過芳子心不在焉。
那須發皆白的人物,頭山滿,若無其事地,舉杯喝了一口清酒。
這天是一九二四年十月六日。
為什麼日子記得這麼明確?——因為這天發生的事,令川島芳子的一生改變了。世上原本沒有這樣的一個女人,在短短的二十年中間,叱吒風雲,也窮途淪落,末了死於非命。像一個絢麗但慘痛的不想做的夢,身不由己,終於芳子成為人人恨之入骨的魔女,成為政治犧牲品。
如果這一天,在曆史上給一步跨過去,什麼都沒發生過,說不定,她會長壽一點。……這是命嗎?
開始時,不過浴後光景——
川島浪速把芳子喚到他書房去。
如往常一樣,他有什麼高見,芳子總是第一個聽眾。
也許他想把白天商議的事情,好好闡述一番,然後讓她明白,投身政治運動,知己知彼。
芳子把浴衣覆好,把腰帶打個結。
書房燃著小火爐,一壺水靜靜地開著。浪速喜歡把袖子皮扔進火中去,發出果子的清香。
他沒同她談家國事,隻問:
“芳子,你有沒有想過結婚?”
她很意外,便道:
“沒有——”
“這在本國而言,已經算是遲了。”
“本國?你是指——”
“當然是中國。”
芳子一怔:
“但,我是日本人呀。”
浪速馬上接道:
“你是想跟日本人結婚吧!’”
芳子一時語塞,沒有他老練的心計,連忙擺手:
“沒有。戀愛是戀愛,結婚是結婚。”
浪速步步進逼:
“山家亨?他不過是個少尉。”
芳子不服氣:
“少尉不久可升作少佐,以至中將、大將……,任何人一開始也不過當少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