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門外稍稍駐足的芳子,一咬牙,終於決定,不再戀棧這個地方,這個男人。
一個無權,一個無錢。
中國人的話太有道理了,千百年流傳下來的,是所有摔過跤的人的教訓:
“大丈夫不可一日無權,小丈夫不可一日無錢”,是這樣的。
她唯一擁有的,可靠的,過濾淨盡,不過是自己!
難道就此倒下麼?
不。
她又有另外的路子了。
這天下午,她穿著一件黃色的旗袍,短發梳得優雅帖服,坐在一個男人的對麵。
芳子拈起茶杯,高貴地呷了一口茶,——一派淑女風範。
對麵的男人,是日本著名的小說家村鬆梢風。
她沒經約見,運自來訪,一坐定,即好整以服地’道出來意,並沒轉彎抹角:
“我想把一個精彩的故事賣給你,作為小說的題材,用以換取路費。”
他有點愕然,但蠻有興趣。
“這個故事的主角,”她說,“是已故滿清肅親王十四格格,川島芳子。”
“哦!”他聞名已久,連連點頭。
芳子繼續敘述要點:
“是傳奇的半生呢:她嫁給一位蒙古王子,但已經離婚。過去她曾與鬆本一位青年軍官戀愛,但以悲劇告組她的私生活浪漫,出賣給你,無論如何,也值兩千元的稿費吧?”
村鬆梢風沉吟:
“是‘男裝麗人’的風流史,果然是好題材!但
“你要考慮什麼?”
小說家也很坦白:
“我怎麼知道你提供的資料,是真是假?而且涉及當事人私生活……”
芳子豁出去:
“你不用懷疑,因為——這是我本人的故事!”
他一聽,驚愕:
“你就是芳子小姐’!我久聞大名呀!”
還待寒暄,她已經不耐煩跟他應酬了:
“我隻需要二千元!”
要什麼,不要什麼,她太清楚了。
絕處逢生。
芳子又打開一條活路。
《男裝麗人》先在雜誌上連載,再出版單行本,哄動一時。
小說家大都有渲染的本能,芳子傳奇的半生,經了生花妙筆,極盡形容,更加吸引。
書很暢銷。
但芳子又已離開日本了。
她得到“賭本”,對於此行,孤注一擲。
山家亨接到一封專函,一打開,跌下一疊鈔票,足足一千元,還有一封信:
山家先生:
當你收到信的時候,我已經隻身返回中國的上海,重出江湖,決定闖一番事業。我將所有的錢,分給你一半,用以還債。希望你振作。男子漢大丈夫,不應沉迷藝妓,一事無成。我們都要盡己力而為。成功與否,則是天意!
芳子
至於川島浪速,她不告而別,並打算從此也木再回到他身邊。
他一定心裏有數。
隻要翌日醒過來,發覺他的小貓咪,冰冷地躺在玄關上……
是一頭俏麗的白貓呢,頭頂正中隻一抹淡淡的黑。那麼溫柔、無辜,多半是雌的吧——川島浪速慣常利用女人,刺探情報、勾結外力。他愛養著女性的動物!
它被一根繩子勒住頸脖,一用力——
芳子已經望到美麗的上海了。
她嘴角閃過一絲頑皮的笑容,川島浪速受此驚嚇,肯定長久也治不好,還沒有見血呢,她把憤怒發泄在不見血的報複上。
船泊近碼頭了。
如煙的晨霧仍戀戀地籠罩在黃浦江上。黃浦江!上海灘!這冒險家的樂園。駁船匆忙地行駛,在江麵穿造,擔任一個重要的角色——是一個從中漁利的角色,最後的勝利一定屬於兩麵都應付裕如的人。
她隻不過殺死過一頭小貓咪吧。
冥冥中,這竟是一切殺戮的開始。
火輪在發出吼叫,芳子迎著晨風,深深地呼吸著,前途未卜,但前途在自己手中。
上海的鍾樓,呀!她一眼就看到,真是吉兆!
黎明,上船的、下船的紛紛擾擾,總是人歡氣盛,整個碼頭充血沸騰。十裏洋場,什麼人物都會得出現,並木驚奇:中國人、日本人、美國人、俄國人、法國人……誰對這土地有野心的,都來分一杯羹。他們的身份,既有商人,也有毒販,還有傳教土和學生。
一九三一年,這一年,中國麵臨很大的劫難!
傳教土在派發傳單,上麵畫了洋人耶穌像,釘在十字架上,大字印著:“愛上帝!”
往來的人一手接過,還沒細看,學生們也在派發傳單,沒有圖畫,沒有人像,隻密密麻麻的手抄油印字:“愛國!”
有些人什麼也不愛,隻愛鈔票,因為上帝會懲罰世人,國家會漠視子民,隻有鈔票,不會辜負主子,誰擁有它,誰就可以招手叫三輪車,或雇個苦力幫他搬抬行李……
川島芳子早已習慣孤身上路。南邊的上海,人他生疏,但她一點也不心慌,隻掂量先到那兒落腳。坐了幾夜的船,精神還是很好。正拎著一個小皮箱,舉目四望。——
不遠處來了兩輛三輪車,是兩個小夥子踏來接船的。
他們把一個一個的大箱子,搬抬到車上去。每個箱子,上麵用油彩給寫上大大的“段”字。
她好奇地多看一服。小夥子衝她一笑。
原來這是戲班子的戲箱呢。
“一一定是角兒的姓。
那些搬搬抬抬跑腿的,一定是尚未成名的小子了。
小徒弟,蠻能幹的,身手十分靈活矯捷。幾個人中,一看便分出了誰是師哥,誰是師弟。師父不在,擔任指使的角色,自是師哥們了。
隻見那人展著頑童式的笑容,毫無怨言,師兄一說,他答應一下便幹活去。而且非常俏皮,喜歡表演——四平大馬把箱子扛上了肩膊,起霸,邁開台步,走邊……
師哥道:
“這箱是戲衣,小也禁!”
“得——令!”他還拉腔呢。
芳子見他兩道濃眉,眼神清朗,一臉朝氣。久未見過這般純真好動的小夥子,仿如剛出集的小鷹,充滿活力,振動翅膀。飛,還是飛不了的,很嫩,才二十出頭吧。
忽地,一個癟三欺芳子姑娘家,又單身站著,舉目無親似的,乘勢把她的皮包一把搶走。
芳子一怔,正待大喊。
那癟三已經飛跑,他把那小夥子撞倒,戲箱翻跌,漏出袍甲戲衣,一地都是。
咦,一個弱女子竟為歹人所乘,他像個英雄似的一躍上了三輪車向前追上去。
車子當然比人快,他馬上追上對方,一追一逃,一番搏鬥,連碼頭的幾輛人力車也撞個人仰馬翻。
那癟三身手怎麼及他?幾個回合,就把皮包給奪回來。
他把原物遞還芳子,挺殷勤的。
這位身穿洋裝的小姐,打扮得很清秀,個子也嬌小,恐怕受驚了吧?
“小姐,木用怕,你瞧瞧數目對不對?”
芳子把皮包打開,拎出一疊鈔票,她的家當都在裏頭了——全是日元。
小夥子一見,抓抓頭皮:
“嚇?是日本人呀?”
沒來由的,當下有點失望。日本人!
但他以有限的日語,跟她道:
“沙晴啦哪!沙晴啦哪!”
芳子把皮包閉上,微笑:
“謝謝你。”
他一聽,竟又大喜,喜形於色:
““嚇?真好!原來是同胞!”
他又抓抓頭皮,希望繼續談下去,有什麼話題呢?
“小姐咂,你是來上海打天下的?我也是呀,我那邊廂,師哥們見他見義勇為太過分了,物歸原主便了,猶在磨蹭老半天。便在遠處大聲喚他:
“阿福!阿福!賊抓了,還不快來幹活?英雄難過美人關呀?”
他一聽師哥們喚他小名,渾身不自在。
窘極了,木是因著“英雄難過美人關”,而是“阿福”。他訕訕地道:
“你沒聽見?”
“聽見了。”
“嘔,喚‘阿福’,還真挺土氣的。不過——我可是有藝名的!”
芳子微笑,這人真是耿直可愛。
他不知道自己是誰,有眼不識泰山,所以中間完全沒有功過,不會互相利用。這感覺很奇怪:是人與人之間,簡單的往還。
“謝謝你,那可福’!”她強調,“再見。”
這是亂世,人與人,分手之後許沒機會再見了,不過是萍水相逢吧。
她不太熱情,但禮貌地轉身走了。
這小夥子,一壁暗罵師哥們:
“狗嘴!看我不接你們!”
一壁卻不得不由她走了:
“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