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束一切後,他平靜而淡漠的走進院長室,他知道他要麵對的是什麼,也靜待它的來臨。
陳祈山坐在辦公桌後,正在聆聽一通電話,抬眼瞄了他一眼,手一揮,示意他在前麵一張辦公椅坐下。
掛上電話,陳祈山拿下眼鏡,揉揉眉心,久經曆練的臉上多了層暗憂,他仰起臉與言若水平視著。
「若水,你是個聰明人,從你是實習醫生開始,我就看出來了。不單單是你技術精湛,也因為你比別的醫生多見了些世麵、眼界高、上得了台麵。」他不動聲色的說著。
「院長找我,不會是為了要誇獎我吧?」他露出短暫的笑容。
「這裏隻有我們兩個,不必叫得這麼生疏。」陳祈山揚揚手。
「伯父,我很感謝你提拔我,我也很慶幸,能在許多醫生夢寐已求的醫院達成我的理想,而且如此順遂。但是不諱言的說,如果我資質魯鈍、不符所求,這個位子也不會坐得穩的。」言若水在暗示他,他的成就並非浪得虛名,若沒有投注一定的時間和心力,這些虛名也維持不久。
「果然!」他哼了聲氣,笑容不減。「你跟你父親愈來愈像,很好!」
他沒有響應,他不需要向外人解釋言家的父子關係。
「若水,你不是個完全沒有野心的人,名利、權位對大部份的男人而言勝過一切,在此之外的事,盡興就好,不必太過認真,尤其是--」他頓了一下,「女人。」
他聞言眉一挑,勾起嘴角笑了。那笑容,連身為男人的陳祈山也不由得一怔,莫怪外麵的女人會投懷送抱,連自己那捧在手掌心的女兒也難免癡迷,跟了他三年,女兒什麼男人沒見識過,偏偏栽在他手裏!
「伯父在說我和馨馨的事?」他直接挑明的說。
「我也不和你打啞謎,馨馨和你走了三年,也不算短的時間了,我和你父親都看好你們倆,將來結了婚,對你們彼此隻有好,沒有壞。我也是男人,和女人相處久了,感覺自然會淡些,這是人之常情。我對你沒有苛求,外麵的女人,再新鮮也會過去,如果為了貪鮮,影響了三餐正常的飲食,到時候若對野食索然無味了,恐怕也很難對腸胃交代,你說是不是?」陳祈山撫著下巴,利眼中的笑意隱遁。
「伯父,我還沒結婚呢,怎能說得上是貪鮮?我和馨馨之間,如果她沒說什麼,身為男人的我就更不該多言了。感情的事,一向難以論公道,我從不來背後那一套,基於對馨馨的尊重,所以我選擇坦白。」他瞇起眼,語調裏的客氣漸淡。
陳祈山心裏有數,依言若水的家世背景,他的確不必為五鬥米折腰,但他清楚他對外科醫學的狂熱,那不是錢買得到的;然而,在這一行若要得到尊榮或頭銜,最需時間的累積與此等醫院給予的空間,他不信言若水會輕言放棄!
「若水,你生在那樣的家庭,怎麼會不明白,女人可以再找,名利兼收的機會卻稍縱即逝!我不是在威脅你,無論有沒有人幫,你在專業上花的心血和努力是無庸置疑的;你有實力,不需要像沒有背景的人一樣花上多年的時間才達到目的,理想難成,不犧牲些東西是不可能的!」
「是馨馨要你轉達的?」
「不!是我自己。馨馨對你是認真的,你應該了解她,好勝心強的她不會強留任何人。站在一個父親的立場,我的確不想見她難過:站在識才的立場,我更不想你一步踏錯,毀了多年的努力。」
言若水一語不發,兩雙同等銳利的目光在空中交會,進行無聲的短兵相接。
他彎起唇角笑了,站起身,對陳祈山欠欠身。「你的意思我全都明白了,我會謹慎處理的。」
「馨馨雖然任性,還算直腸肚、沒心眼,否則不會等到你攤牌,她才發現問題,這件事如果過去了,我想她不會放在心上的。」陳祈山忽然別有它意的笑起來。「你是聰明人,不需要我再多說,將來成家了,你就會發現再刺激的男歡女愛,也無法使你更上層樓,等邊際效應遞減了,永遠等著你的,還是家裏的女人。」
言若水麵色一凜,笑容陡現冷意,禮貌的退出後,快步走在長廊裏。
他再一次感到他母親死得不值得,言慶餘的想法恐怕和陳祈山如出一轍,但是他的憤怒很淡,隻稍感不耐,他自小即是如此,當他決定一件事情後,沒有人可以輕易動搖他,無論旁人如何置喙,他隻相信自己。
他慢慢發現,他的母親也是以同等的堅毅等待他的父親,直到生命消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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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從書櫃裏琳琅滿目的叢書中,抽出一本薄而可愛的童書,對仰著頭看她登高取物的小女孩道:「是這本嗎?」
小女孩閃著圓而明晰的眼,點點頭。
她從高凳上一躍而下,將書櫃玻璃門合上,轉身對小女孩展開燦爛的笑容。
「好了,坐好,我要開始念故事了!」
小女孩興奮的跳上圓形藤椅上,期待的緊盯著她。
她拉了張小板凳,與女孩麵對麵坐著。
「這本書叫『最後一片葉子』,是美國的一個很有名的作家,叫歐亨利的人寫的。故事要開始囉!美國紐約市華盛頓廣場的西邊,有一個住宅區,叫作格林威治村,那裏的街道……」
她朗朗地誦音,回蕩在偌大的房子裏,齊翎專注的眼神,使她興致盎然的讀下去。
齊翎有一整套她父親為她購買的世界名著改編的兒童繪本,她不必細問也知道價值不菲,不是沈彪現今讀得起的;然而讀得起的齊翎,卻直到她來到齊宅後,才有人為她翻開這些繪本,一一誦讀。
「媽媽常常不在家,爸爸要上班,我自己又看不懂--」齊翎第一天見到沈彤時這麼說。
寂寞的孩子!她從那黯然的眼眸裏看出來了。
她花了二十分鍾讀完整本書,尾末時,女孩眼裏閃著淚光,看了她一會,突然伸長細瘦的手臂摟住她的脖子,埋在她肩上,她有些愕然,但也抱緊了孩子。
「怎麼啦?」敏感而柔順的性子,和粗魯不文的沈彪差若雲泥。
「故事很好聽,我心裏很難過。」齊翎抽咽了一下。「我希望天天有人為我念書,告訴我這些故事。」
「我這不就在陪妳了?」她拍拍胸前單薄的背脊。
「可是周末妳得回家啊!」齊翎在她肩上磨蹭著。「如果妳是我媽媽有多好!媽媽從來不為我說故事,隻是偶爾買娃娃,我不想要娃娃,我隻是不想一個人,我害怕一個人……」
斷斷續續的呢喃在她肩頭繚繞著,她彷佛看見還沒遇見言若水前的自己,啃噬著不該屬於這個年紀的寂寞。
齊翎忘情地喊著「媽媽--」,她輕撫著女孩的細發,也輕撫著從前的自己,直到小女孩驀地抬頭,一記清脆的耳光在沈彤耳邊響起,她驚愕的推開齊翎,鮮明的五指印霎時在小臉上浮起,她倏地回頭。
「沈小姐--」一聲不響出現在她們身後的齊太太冷冷的看著她,那張年輕美麗的臉上盡是鄙夷。「我先生讓妳來陪孩子,也是要教規矩的,孩子不懂,成年人的我們應該懂,不該隨便誤導孩子的,對吧?」她蹲下身子,勾起孩子的下巴,「小翎,誰是媽媽?」
沈彤看著摀住臉的齊翎,那一巴掌,就像打在她臉上,傷痛久久不散。
那天晚上見到言若水時,她緊緊地環抱住他,他揉撫著她的背,柔聲問:「怎麼啦?今天特別想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