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拿起他桌上的一張紙,隨意揚著涼。「是啊,附近新開了一家餐館,怎麼樣,不錯吧?」
「嗯,沒那麼油膩了。」
「那我走了,門診要開始了。記住!晚上要準時吃飯。」她對他擺擺手,一溜煙地消失在門口。
他慢慢咀嚼口中清淡的味道,那舌上的感官在撩逗著他的記憶,將他帶往多年前的短暫家常生活。他以為他會忘記那些菜的味道,卻在這一餐飯盒裏重新溫習了一遍。
他很快的讓盒底見光,胸口的悵惘卻始終揮之不去。
fmxfmxfmxfmxfmxfmxfmxfmx
他遠遠瞧見李帆,便主動揚聲道:「中午妳從家裏回醫院時,順道再幫我帶回來那家餐館的午餐。」
「知道了!院長,你已經吃了一個禮拜的外食了,偶爾你也該光顧一下自家醫院的餐廳,不然吳嫂會以為是她的手藝有什麼問題。」李帆調侃他。
「妳管得可真多,真同情妳丈夫!」他拍了一下她的頭,徑自往辦公室走去。
「院長,等等!」李帆神秘兮兮的朝他招手。「辦公室有人在等你,等了好一會兒了。」
他但笑不語,波瀾不興的頷首,無論是誰,都不會再教他乍驚乍喜了,他的快樂有很大一部份埋在記憶裏,收藏的妥貼慎密,即使親近他的人也很難發現的。
一跨進辦公室,言慶餘花白的頭往上抬,他放下手裏的報紙,等待言若水走過來。
言若水在他麵前站了一會兒,凝思片刻後,在另一張沙發坐下,看著前方道:「如果你是來捐贈醫院設備的,我很歡迎;如果是來說服我回台北的,就別浪費時間了。」他平靜淡漠,沒有激越的情緒,一如言慶餘所預料。
「我隻是來看看你,醫院有你大哥襄助,我很放心。」
言若水微訝,看了他一眼。
「看來你是打算在這裏生根了,一點都不留戀台北。」言慶餘扶扶鏡框,出現了難得和藹的笑顏。
「埔裏沒什麼不好。」
「也罷!看來是沒什麼人能動搖你,我隻是想知道,你當年放棄一切,到這麼個鄉下地方開一家醫院,真的是為了她?」
言若水撇撇唇,冷哼一聲。「別給她扣這麼大的帽子,我做的全都是為我自己,我厭煩了那些人事爭鬥,不過就是醫生,哪來那麼多囉唆!我不是從事流行事業,在哪裏執業都沒差別,鄉下地方更需要好的設備跟技術:而且這裏環境秀麗,心情上比在台北好多了,同事們又都是誌同道合的醫生,我看不出來這樣的景況差在哪裏?隻要有心,這裏還是可以做研究工作的。」
言慶餘點點頭,從言若水四年前離開台北,他們便鮮少有機會心平氣和的談話,兒子說話雖不再針鋒相對,但從沈彤一離開,他幾乎不再開口。
「這四年來,你沒再找過她?」他再次提起,雖然知道不一定能得到答案。
「如果一個人存心要離開,她不會希望有人窮追不舍,難以安寧:況且,我們之間的問題並不在這裏。」
是的,如果有心,憑言家的關係,要找一個人並不難,但是言若水卻出人意料的沉寂,他沒有開口求言慶餘一個字:甚至這家中型地區醫院,也是他的兄長二話不說投資了一半,其餘才由言若水自身及同儕出資負擔,共同興建而成。他徹底的用事實告訴言慶餘,絕不會為任何人改變初衷,不相信的人,可靜觀其變,所以他連話都不多說一句。
言慶餘當年沒料錯,言若水與沈彤之間不是第三者能夠輕易介入的,即使沈彤離開了,所有的事並沒有因此而改變,隻是他與言若水卻漸行漸遠。他這一生,一直用自以為是的方法愛自己的兒子,而這一次,或許他意識到自己老了,心境已大不如前,他居然希望言若水能再度快樂起來,無論用什麼方法。
「順道告訴你,下星期六馨馨要訂婚了,你會回去嗎?」
「恭禧她,但醫院要巡回義診,恐怕抽不開身。」表情沒有半絲牽動。
「那好,我得走了。」他整整西裝下襬,瞄了眼時間。
「不吃個飯?」言若水跟著站起來。
「不了,我要去見個朋友,就在附近,你去忙吧!」他拍拍兒子的肩膀,多年來彼此之間的僵持已有些軟化。
言若水不再多言,雖然有些疑惑常年居住台北、且幾乎都往國外跑的父親會有什麼朋友在中部鄉下,但還是目送著父親離開。
他看看時間,是該吃飯了,便坐回辦公椅,等待李帆送午餐來。
fmxfmxfmxfmxfmxfmxfmxfmx
他轉動方向盤,小心翼翼地開出那條坡道,避開接連不斷駛進醫院要就診的車輛。
往右拐個彎後,車子順利的在大馬路上滑行,他往人行道上望去,突然踩下煞車,車子在路邊嘎聲止行。
他搖下車窗,將頭采出去。「惠生,怎麼了?」
小女孩哭腫了雙眼,鼻頭也紅了一圈,發辮鬆馳散亂,小短裙上都是泥巴、草屑,正在和上次那名中年婦人拉扯著,一看到他,馬上小碎步地跑向他,哭得更大聲。
「院長,太好了,我們正要去醫院掛您的門診,您要離開啦?」中年婦人焦急的說。
「她怎麼了?」他打開車門,下了車,審視那張小花臉。
「和鄰居小孩玩,拉傷了手臂,好像疼得滿厲害的!」
他蹲下身,正要碰觸那隻傷臂,小女孩便一直退後,大叫著:「我不要!我不要--好痛啊--」接著用另一隻手捶打著婦人。「我要回家!我要媽咪--」
「她要照張X光,我有事要出去一趟,你們掛別的醫生也一樣--」
「不行啦!院長,她媽媽說一定要掛您的門診,拜托啦!」
是有些民眾慕名而來非要掛他的門診不可,他看了眼腕表,沒有多考慮,抱起小女孩就朝醫院大門走。
如他先前判斷的一樣,惠生是單純的脫臼,看完X光片後,他拿了一枝棒棒糖在女孩麵前晃。「妳不哭,這糖就給妳。」
小女孩停了兩秒,看了誘餌一眼,陡然又放聲大哭,「我不要!我不要--我要兩枝啦--」
言若水額角抽動了一下,抹了把臉道:「叔叔今天先給妳一枝,明天再買另外一枝給妳,可不可以?」他就剩這麼一枝,畢竟他不是小兒科醫生。
小女孩倒是停止哭泣了,伸手接過眼前的戰利品,言若水趁其不備,迅速將她的傷臂一屈,脫臼處便複了位。
他抬起頭,對婦人道:「沒事了,小心別再拉扯到,差不多兩天就行了,有問題再過來。」
「院長,不用掛號了嗎?」他是直接將孩子送到X光室的。
「不必,我有急事得先走,妳看好她。」
他抹幹小女孩麵龐的淚,這個動作觸動了他,他唇一抿,不再流連,大跨步地走了出去。
fmxfmxfmxfmxfmxfmxfmxfmx
已經有好長一段時間,他沒有在天清日晏的時候開車閑散的在街上遊蕩,不管有沒有門診,多數離開醫院時,天色皆已暗,所以對醫院四周的街景沒有太深刻的印象。因此當他轉個彎,不經意瞥見在街角一株鳳凰樹下有一家小巧的咖啡屋時,他忍不住停下車,專注的打量起來。
咖啡屋的屋頂、門框、窗欞,都是深棕色,而牆是雪白的。讓他驚訝的是,前方草坪的每一張桌上、廊沿下,都有大小顏色形狀各異的燈掛著,燈罩下都有彩晶綴飾,極為別致。
也許是白天,難以想象夜晚時的風情,他抑製住了下車的衝動。
最近,他總是感受到有一種無法形容的氛圍在四周蘊釀著,讓他深埋的知覺漸漸活絡起來。他嚐到的、看到的,都催促著他的思緒,那張鮮明的笑靨,不停的在對他召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