勇敢未必是暢通無阻的良藥
每一個擁有曆史的城市都是一個矛盾體,它們如同地球的南北兩球,一麵在太陽的光照下顯得光鮮亮麗,另一麵則在月光的餘暉中散發悠久的韻味。
秋蘇實在找不到討厭張弋的理由。
身邊那些裝清高、過去不太答理秋蘇的女生,都因為“秋蘇的男朋友是張弋”這個理由而與她走近。秋蘇聽好朋友小美說過,那些女生最愛討論別人的男朋友,誰的男朋友長得帥,誰的男朋友有非一般的家庭背景……總之,隻有大家想不到,沒有她們不知道。
沒錯,張弋高大帥氣,走在人群裏都嫌紮眼,女生的視線總是情不自禁地落在他身上;他溫柔體貼,在秋蘇初三升學考的那段時間,天天跑到飯堂打好飯菜送到她的教室門口,葷素搭配,總叫周圍的女生羨慕;他幽默風趣,不管她擺著一副怎樣不討巧的冷漠表情,他都會湊上前去講那些足以將人冰凍的冷笑話,非說到她忍不住扯動了嘴角,他才得意地閉上嘴巴;他的家族非富即貴,他家老爺子是省委的大領導,他的爸爸是房地產市場上的名角……而她秋蘇,何德何能?
她認真地問他,你到底喜歡我什麼?
他說,你和別人不一樣。
不一樣,到底是什麼不一樣。秋蘇在心裏琢磨了好久,才悟出了偶像劇的那一套,以一度紅遍兩岸的《流星花園》為例,家庭條件優渥的公子哥兒,不要那自動送上門的花癡女,卻對處處與他作對的女生雜草杉菜感興趣。這不是精神自虐狂,又是什麼?
秋蘇覺得男生的想法無法捉摸,就像男生覺得女人心海底針一樣。已經從幾年前的陰影中走出來的秋蘇,再也不是那個像苔蘚一樣陰暗的憂鬱女生,這場愛情的戲碼雖然沒有她想象中的男主角,卻也著實讓她改變了不少。她開始接受與張弋單獨約會,她盡可能地遠離她人生中的地雷覃天浩,在家中狹小的空間裏,目光無數次短暫地交彙,她總像觸電似的避開。可在外人麵前,她總是左一句哥哥,右一句哥哥,叫呼得親密。
到底還是沒辦法將她當做自己真正的兄長……有時候她忍不住幻想,但凡覃天浩有一次稍微地表露出超出親情的關懷,她都會不顧一切奔向他。然而,風平浪靜,他還是一個稱職的哥哥。
那些看不見的阻隔,橫亙在兩人之間,拉開了心與心的親密,他們的距離,不遠不近,離奮不顧身,總差那麼一段。
再靠近一點點,就讓你牽手。再勇敢一點點,我就跟你走。歌曲唱到最後,總會遇到休止符,任何一首歌,都避不開這曲終的尷尬。
秋蘇清晰地記得,高三的後半段複習時間,覃天浩的臉一天比一天繃得緊,情緒藏得很深,嚴肅且不苟言笑,一點都不像她曾經認識的那個讓她想起來就全身放鬆的少年。倒是每天在學校裏無所事事的張弋,每天的生活都像在走過場,他總在一旁賠笑,走到哪兒都是花團錦簇。
原本休學再讀不是一件光榮的事情,可是,發生在張弋身上,就出現了戲劇化的轉變。處於預備高三的學弟學妹們都對這個人氣學長很是崇拜,仿佛他是天降吉星,一個個都期盼張弋能加入自己的班級。
白薇安的運氣就沒有那麼好了,她屬於差生的那一列,是老師的勸退名單中的重要人物之一。在附中有個說法,叫人人嫌,指的就是這一類人。成績無藥可救,拖學校升學率的後腿是其次,關鍵還在於他們家既沒有光鮮的背景,沒有萬貫的錢財,也沒有貴人對他們照顧有加。
等到張弋的高三生活再度重啟的時候,他才知道中考對秋蘇來說並沒有多大意義,她在中考模擬考之後就和學校簽了一份升學合同。就是即使她的分數線到達其他學校的錄取線,她也沒有權利選擇它們中的任意一所學校,她的誌願隻有一個,必須是清源附中的高中部。
換句話說,張弋又能繼續每天與秋蘇一起上學,又一起放學回家了。以前是以她哥哥朋友的身份,而現在則是她的男朋友。
至於張弋曾經的同窗們,現在已經各奔東西。樂隊的幾個成員分散在祖國的各大城市,覃天浩是離他最近的,還留在本市,上了他夢寐以求的土木工程係。張弋一直搞不清楚他這個專業是幹嗎的,聽上去很像木匠。
大學第一年開學不像中學那樣,雷打不動的九月一日,覃天浩大一入學那天,張弋他們適逢周末休息,覃天浩叫上他和秋蘇,拒絕家長的陪同,三人攔了一輛的士,浩浩蕩蕩地朝大學城進發。
張弋一開始有些拘謹,畢竟他們好久沒有像現在這樣和平共處過了。自從上次元氣大傷後,兩人雖然還是一同上學放學,深究到關係卻總是淡淡的,似乎總有隔膜留在心裏。他想,覃天浩一定有什麼話要對他說,是交代他要好好照顧秋蘇嗎,還是別的什麼?他心裏忐忑了好久,低頭看到立在他腳邊的吉他,頓時把困惑扔到腦後。
張弋抱著吉他,開口便是深情詠唱。一首《十年》,不經意從指尖彈出,沒料到司機大哥也是陳奕迅的歌迷,大家都情不自禁地跟著唱了起來,即便是以前很少接觸流行音樂的秋蘇,也會哼幾句。
坐在副駕駛座的覃天浩,從反光鏡裏看後座的張弋與秋蘇,一個是他最好的朋友,一個是他的妹妹——曾經在他腦子裏組合起來不太搭調的兩個人,現實中看起來並不是那麼糟糕,至少膚淺地從外形來看,也算得上是金童玉女,一對璧人。
看到這一幕,覃天浩忽然想到了另一個人,他想或許白薇安看到這個場麵不會像他這麼淡然,她應該會咬牙切齒地看著他們,或許七竅生煙說的就是她。
他不知道她去了哪裏,一個月前,在學校指定日去老師那兒拿錄取通知書的時候,覃天浩聽見班主任跟其他老師抱怨她的畢業班獎金都毀在了他們班那幾個落榜的寶貝身上。
覃天浩好奇地問是哪些人,老師故作神秘,讓他猜猜看。他報出了幾個人名,都一一猜中。最後老師說還差一個,他搖搖頭,結果,那個他最不想在這個名單裏聽到的一個人的名字,卻偏偏是她,白薇安。
想打電話安慰她,聽聽她日後的打算,是進入社會工作,還是高複一年重新再來。覃天浩連想說的話都準備好了,卻發現他認識了六年的人,卻對她的聯係方式一無所知。這件事給他帶來了深深的挫敗感。
或許張弋知道?從他的嘴裏打聽到他想要的消息,這就是他預謀的計劃。
覃天浩借口自己忘了帶拖鞋,支開秋蘇,讓她幫忙到宿舍樓下的小賣部看看。但凡是他開口的事情,她沒有半點怠慢,蹦蹦跳跳就下樓了。
除了當事人,沒有人知道他們的對話內容。
秋蘇回來的時候,覃天浩抱著吉他調弦,張弋坐在一旁的床鋪上,潤喉清唱。
朋友,我當你一秒朋友。朋友,我當你一世朋友。
奇怪過去再不堪回首,懷緬時時其實還有。
朋友,你試過將我營救。朋友,你試過把我批鬥。
無法再與你交心聯手,畢竟難得有過最佳損友。
……
人是很愛動腦筋的生物,哪怕僅僅是給你一張白紙,都能幻想出五彩繽紛的世界。
有一個地方,秋蘇去過,白薇安去過,後來,覃天浩和張弋也沒有錯過的一個地方,便是時光小鋪。
每一個去過時光小鋪的人,都給陸盡染留下了一段屬於他們自己的獨家記憶。
在秋蘇他們那群人的故事裏,雖然明明知道了結局,陸盡染還是時常忍不住去想,如果那天覃天浩沒有跟張弋說那些話,如果張弋沒有將那件事放在心上,如果張弋沒有去找白薇安,是不是就不會遇見車程晉,是不是他的未來就不會是今天的鐵窗,是不是白薇安就不會客死異鄉……
每一個擁有曆史的城市都是一個矛盾體,它們如同地球的南北兩球,一麵在太陽的光照下顯得光鮮亮麗,另一麵則在月光的餘暉中散發悠久的韻味。
他們的城市也是這樣。
城南是新興的城市新區,高聳入雲的建築物,層層交錯的立交橋;城北是古味濃鬱的舊城,低矮的房屋臨街而起,打開一扇窗,探頭便可能碰到在低空淩亂穿行的電線,條條深巷交彙成通暢的交通網,容易迷路,卻永遠遇不到死胡同,隻要你有毅力,就絕對能夠找到迷宮的出口。
白薇安的家就在這迷宮中央——百寧街一百一十九號——如果你僅僅拿著一張地址條,大概很難找到目標物,這一片房子大同小異,舊到生鏽的門牌號已經很難認出確切的數字。可是,張弋卻能輕易地找到它。
你一定有辦法找到她,對吧。那天覃天浩這麼對他說。他說他高估了他與白薇安的關係。然後,他打量著覃天浩的臉,他想,如果他笑了,不管是何種笑容,他都不會將他的話當真,但是,覃天浩沒有笑,而是一臉期望地看著他,眼中還含著一絲乞求。
他說,張弋你還當我是兄弟嗎?如果是,為了這個女人你再幫我一次,他還給他塞了五百塊錢。張弋知道這是他大學一個月生活費的二分之一。
兄弟是什麼?兄弟就是在他需要幫忙的時候,隻要啟齒,他便應許,不問為什麼。張弋局促一笑:“我盡力。”兩人的臉上都有言不盡的複雜情緒。
停在那幢熟悉的舊房子前,張弋才發現,原來他終究與這個肮髒的世界脫不了幹係。哪怕他已經努力地變得不同,也努力疏離了腦海中那段混沌的記憶,他甚至一度覺得十歲那年有預謀的綁架隻是他生命中僅有的一段小插曲,但上帝似乎與他開了一個玩笑。
兜兜轉轉,他仍然與這個房子裏的人劃清不了界限。這個事實讓他隱約感到不安和恐慌,眼前的那扇門他不敢敲,至少不敢光明正大地敲,不過他對這個房子的構造很熟悉,於是,他繞到房子的後門。十歲時的他像猴子一樣,瘦弱卻膽小,那時候需要白薇安拉他一把,他才能抓住二樓陽台的欄杆,但現在的他,往上一蹬,就能跳上被他們故意損壞的牆體,伸手便能夠到頭頂幾乎生鏽的欄杆。
張弋記得那時候隻要到了“下班時間”,他回到這個房子裏,就會被關起來。白薇安總是愛出餿主意,又那麼大膽,帶他翻牆出去玩,末了,兩人再偷偷地爬牆回去。
那些時光從張弋被警方解救出的那一刻,就已經不複存在。他揉了揉眼睛裏的憂傷,翻窗爬進了白薇安的房間,房間的布置幾乎還是與幾年前無異,亂糟糟的,像它主人的性格。他多看了兩眼後,俯身在堆滿化妝品的梳妝台上,卻沒有找到一張可以寫字的紙張。
最後,他隻能無奈地在桌上一張留有一抹口紅的紙巾上麵,用眉筆寫了幾個字。隨後,警惕地將覃天浩交給他的五百塊錢,連同那張紙巾,一同塞到了床上裹成一團的被子下麵,他想,隻要她睡覺蓋被子的話,就一定會發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