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那天在石板大街上與元紹真起過爭執後,匆匆過了一個月。溫暖的四月天正是春夏交接時節,也正是桃子盛產季節。
大清早,晨曦散得滿地柔光,紫霞山桃花林裏處處散著桃子清香,粉嫩紅豔的果實令人望之垂涎,柳家父女趁著清晨涼爽,朝露未歇,上山來采收桃子。
忙了一個多時辰,太陽完全升起,桃樹下滿滿三籮筐的豔紅桃子正是父女倆一早辛苦的成果。
提袖輕輕拭汗後,柳成音看著眼前豐碩的結果,不禁露出欣慰的笑容。
“爹,今年的桃子長得真好,一定可以賣個好價錢的。”
“是啊!為了采收桃子,菜田都停了半個月沒撒新苗了,商人都到山腳下來收購桃子,爹也大個半月以上沒進城賣菜去了。晚點交了貨,收到錢,爹上城裏去買塊新衣料,好讓你做衣裳,另外也順便添點日常用品什麼的。”
“爹,我的衣服夠穿就好,不用再買啦!倒是爹的衣服都舊了,您自個兒挑塊喜歡的衣料回來,成音幫您做新衣裳。”
“你這孩子就是這點貼心!不然這麼辦好了,爹買兩塊衣料,爹做一件,你自己也做一件,好不好?”
“嗯。”明白父親的心意,柳成音笑著點頭答應。
“哈哈哈,好久沒看到我的丫頭笑得這麼開心了。最近爹常看你皺眉歎氣,很少說話,想開口問你,偏偏你一見到我就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讓我想問也無從問起,爹真為你擔心哪!”
“爹——”柳成音拉起父親厚實結繭的手掌撒嬌道:“對不起啦!成音本來就不想讓您操心才不說的,沒想到反而讓您擔心了。”
“既然不想讓爹操心,那就跟爹說,或許爹能幫你出個主意,問題就解決啦!”
“我……”柳成音有點猶豫。
“怎麼著,這麼難說出口啊?!”
“爹,不是啦!我是在想該怎麼跟您說。我看時候不早了,您先將桃子送到山腳下交給收購的商人,晌午過後回來,女兒煮一桌好萊,加上您最愛的桂花凍一起等您,到時咱們邊吃飯,女兒邊說給您聽,好不好?”
“什麼事情這麼神秘,又難以啟齒的,該不會是
“沒啦!爹您別亂猜了,快送貨去,成音等您回來。”
“好啦!好啦廠柳淳安笑著,將桃子全搬上板車後,才推著車往山下去。
柳成音揮手向父親道別,直到身影不見,她才唱著小曲,輕快踏著腳步回家。
風兒輕輕吹,吹進妹的心底去;天清清。水悠悠,紫霞山林滿桃李。
提籮筐、入山徑,采桃摘李唱小曲;采完桃李回家去,妹是快樂的桃花女。
清晨微風輕拂,被桃紅綴染的紫霞山,有著柳成音嘹亮溫潤的歌聲穿梭其間,餘音悅耳繚繞,這個桃花女兒的歌聲教風更輕,雲更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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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紫霞山下將桃子交給收購的人,商人見桃子長得漂亮,十分開心,當下爽快地多給了些銀錢,讓柳淳安樂個開懷。將銀子收妥,柳淳安推起車子,趕路進城采買去。
大半個月沒來縣城,人了石板大街,一堆熟人見了柳淳安便圍過來熱絡地跟他打招呼。一陣寒暄過後,突然有人提起近日城裏發生的大事,立刻引起大夥兒熱烈回應,你一句我一句地討論著。
‘等等,陳三,元家發生什麼事?”人多嘴雜地討論,教柳淳安弄不清楚事情狀況,索性抓個熟人直接問道。
“元家啊,破產了。”陳三簡單扼要地回答。
“怎麼可能?元半街視錢如命,節儉至極,怎麼會弄到破產?”
“還不就是一個‘貪’字?聽說是金知縣給的消息,當今聖上最寵愛的明心公主大婚在即,皇宮公開招標,為公主選取衣裳布料。元半街躍躍欲試,訂了一批上等的西域天蠶絲綢要送人宮中,誰知人算不如天算,絲綢在人關前被毛賊給搶了,契約明定的期限到,元半街沒貨可交,宮裏一生氣,就把元家家產給充公了。”
“唉!世事真是無常。那無半街跟他公子呢?”
“家中什麼都沒了,奴仆全被遣散,父子倆也早被趕出元家,下落不明。不過,前兩天聽後街的乞丐頭說,在城西的城隍廟裏看到兩個人跟元家父子很像,搞不好就是他們。”
“元半街跟元公子現在一定是走投無路,才會落到這個景況…”柳淳安低聲說著,心裏頭有了盤算。
“柳叔,你在想什麼啊?”陳三喚著。
“喔,沒事,沒事。”柳淳安笑著:“太久沒來縣城,我有些事情要辦,另外還要幫我家丫頭買塊新衣料,我得先走了。改天再來大街跟大夥兒敘敘舊,陳三,幫我跟大家說一聲啊!”
柳淳安說完,人已走遠,他再回頭看看那群熱衷討論元家破產事件的人,不禁苦笑地搖頭。
人聊起他人的是非,總是特別起勁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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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西,城隍廟前,善男信女來來往往,人人手執清香,虔誠合手祝禱。廟旁有個灰衣人影躲在樹下,探頭探腦,鬼鬼祟祟。
過了大半晌,趁著人潮稍歇,灰衣人影趁機往廟後直奔而去。誰知,太過心急,腳步一個踉蹌,他狠狠地在地上跌個大跤,懷裏藏的兩個熱呼呼的白饅頭也跟著飛了出去,即落在地麵,沾了泥,成了灰饅頭。
“可惡!痛死我了。”灰衣人影邊咒罵邊起身。當他視線落在地上的饅頭時,情緒全然失控。“我的饅頭!我辛苦搶來的饅頭!這是要給爹吃的啊!真他娘的!我真是個渾蛋!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渾蛋!爹已經兩天沒吃了……爹……
這兩個饅頭是方才在石板大街上踉一群乞兒打架搶來的,雖然是搶贏了,他也帶了一身的傷。好心的饅頭嬸每天都會留十來個饅頭給乞兒們吃,隻是僧多粥少,想要有熱饅頭填肚子,就得靠本事。
灰衣人影的哭喊聲引來了人群。
“這位兄弟,你怎麼了?怎麼在這兒哭啊?”有位大嬸問道。
“是啊!這兒是城隍廟,人多,當眾哭泣多難看,別獎啦!”又有人安慰。
“有什麼事情說出來,或許咱們可以幫幫忙。”
眾人你一句我一句地安慰,句句都是關心,灰衣人聽了止住了哭泣,轉身向眾人說謝。
“唉,你不就是元半街的兒子元紹真嗎?”人群裏有人認出他來,雖然是一身灰衣,衣衫襤樓,臉孔也髒兮兮的,但從相貌上仍是可以輕易認出來。
“對啊!對啊!是元公子嘛!”
“真是可憐哪!竟會落到這等地步。”
未料自己竟然會被認出來,往昔的風光對照今日的落魄,教元紹真甚為難堪,眾人憐憫關心的眼光對他來說猶如利箭一般,深深傷了他的自尊,他受不住。
“不是,不是!我不姓元,你們認錯人、認錯人了!”元紹真大聲否認後,便掩麵朝廟後奔去。
而廟前徒留一群錯愕的百姓及那兩個沾泥又被元紹真踩扁的“白”饅頭。
這一切全落人立在廟前另一側樹下的柳淳安眼底,在眾人都散去後,他提著剛剛買的熱包子,跟隨元紹真消失的方向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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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隍廟後院的老榕樹下,長長的榕須垂下,隨著風拂,輕輕款擺,好不愜意。
樹下躺個人,大白天的,又是春夏交接時節,氣候逐漸炎熱,百姓們都換穿輕薄料子的衣裳了,但樹下這個人身上卻還裏著一條厚厚的破棉被,著實奇怪。
沉重而混亂的呼吸聲,加上僵直不動的身影,在在顯示他生了重病,倒在這裏。
衝出人群,一路飛奔到老榕樹下;元紹真才停下腳步,一身狼狽地站著直喘氣。
“可惡……可惡……”手握成拳;猛力地敲著樹幹,元紹真大喊著,借著捶打的動作,將心中的屈辱與不願—一發泄。
“老天爺,為什麼?我元紹其自從沒做過什麼殺人放火的壞事,為什麼你要讓爹跟我走到這個地步?以前的我們是養尊處優、衣食無缺,現在卻是得想盡辦法,與人低聲下氣,甚至是打上一架才有得吃。與其讓我們過這種日子,你為何不幹脆讓皇帝下旨砍了我們父子的頭比較快?!這樣苟延殘喘的日子,爹不要,我也不要,我過不下去了!老天爺,你聽見了沒?”元紹真對著天大聲抗議,將心中累積多日的不平與怨恨全部說出。
家被抄了,什麼都沒了,親戚朋友都在瞬間成了陌路人。父子倆身無分文,更沒有落腳的地方,十多天來在外四處流浪,世間的人情冷暖教他們兩人在這短短的時日內嚐遍了。
被人譏諷恥笑,被人捉弄、丟石頭。肚子餓到受不了跟人乞討,卻討到餿掉的菜飯;有好心人告知饅頭嫂每天送饅頭的事,讓他高興又感激,可是也得耗上大半晌跟一群乞兒打架,弄得渾身是傷,才能搶到饅頭。而他最心愛的鳳兒在得知元家破產之後,立刻劃清界線,絕情以待,更讓他徹底寒了心。
天要讓一個人成長有很多方法,走投無路就是其中之一,這段日子來在生活與精神上的折磨已夠讓元紹真明白個徹底。
過去那個不知人間疾苦的公子哥元紹真早就死了。
情緒發泄完,元紹真頹喪地坐下來,對躺在地上的父親說話:“爹,對不起,都是紹真沒用。今天本來搶……弄到兩個熱饅頭要給您吃的,可是我剛剛不小心摔了一跤,饅頭給弄髒了,所以……”
元紹真說著說著,覺得情況不對,聽見沒東西吃,他爹怎麼都沒反應?他趕忙拉開棉被,才發現元榮臉泛紅,呼吸沉重而混亂,手往臉上一探,高燙的熱度讓他嚇得縮回了手。
“爹、爹,您醒醒啊,我是紹真,您醒醒啊!”元紹真拚命搖著父親。
然搖了半天,元榮就是沒回應,因為高熱的折騰,臉上浮現痛苦的神情。
“爹……爹……”喚不醒父親,元紹真心急得沒了主張。
窮人沒有生病的權利。這句話一點也不錯。此時此刻,元紹真才體會何謂“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的滋味。
“爹病成這樣,我身上又沒錢請大夫,根本就是要爹送命嘛!怎麼辦!”前思後想,無計可施,即便是男子漢,麵對這種無助的困境,元紹真也忍不住哭了。
“元公子……元公子……”身後有人喚著。
元紹真連忙以衣袖胡亂抹幹眼淚,欲看來人是誰,誰知一轉身,眼前就推來一包熱騰騰的包子。
“這是……”掌心傳來溫暖,教元紹真一陣怔然,他看著包子,呐呐地問道。
“剛買的熱包子,趕快跟你爹趁熱吃。”
這嗓音聽來有點熟悉,元紹真抬頭,赫然發現來人竟是柳淳安。
“怎麼是你?”驚訝回神之後,元紹真下一個動作就是將包子推回去。
“為什麼把包子還給我?這是要給你們吃的啊!”柳淳安不解。
“哼!我怎麼知道你送包子來是何居心?之前我跟你女兒曾有過節,現在我們落魄了,你不是正好可以趁機報複?”元紹真眼底蒙上一層防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