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嬋失笑。“多少積善之家都斷了香火,盜賊無賴反而子孫滿堂,這該怎麼說?我的耳朵聽不見,背後難保沒人嚼舌,說我上輩子造了孽什麼的。”
元寶忍不住幹笑了一聲。“我爹常罵我是潑猴、是野馬,跟四個閨秀姐姐完全沒得比,一定是他上輩子人太胖了,累死一匹好馬,投胎來折損他陽壽的。”
默嬋嗬嗬笑道:“六十高壽的人還怕折損陽壽?”
“怎麼不怕?反正他要是沒活到八十,一定是我害的。”
默嬋更是笑彎了腰,元寶也滿不在乎的嘻嘻而笑。
藍絲被她們的笑聲吵醒了,倏地溜下地,不屑與美人兒窩瘋,另覓清靜所在。
“小畜生!”元寶笑罵。
“有時我覺得它皇室貴胄還傲慢呢!”
“早點給它討個老婆,挫挫它的銳氣。”
默嬋不置可否。“想不想到餘園一探究竟?可以帶藍絲一起去散散心。”
“餘園已經被人買去啦,不得其門而入。”
“是嗎?昨天你口中那位賊兄的朋友卻邀請我們去參觀。”
“什麼時候?”
“我等不到彩虹出現就睡著的時候,那個叫範啼明的人叫醒了我,後來又告訴我他買下餘園,隨時歡迎我們去玩。”
“可希罕了,叫咱們去逛賊窩?”元寶噗咻一笑說:“需不需要雇保鏢同去?”這是玩笑話,何道堯聽見了非火冒三丈不可。
默嬋搖頭。“你舌尖帶刀,對你又有什麼好處?”
“至少不容易吃虧。”
“我口齒笨拙,也不吃什麼虧呀!”
“那是因為你一起住在象牙塔中,有大姐和姐夫罩你。”
“你的靠山更硬,放著清福不享,又何苦巧嘴薄舌的刁難人。”
“無聊嘛。”元寶的薄唇兒微微翹動著,雪白的小牙兒時隱時現,帶著一種又嬌又辣的甜味,她的聲音也是清脆的:“我不像你手巧心靈、又安靜文雅,可以在閨房裏躲上三天三夜也悶不出病;我呀,就像我娘說的,隻有睡覺的時候才聽不見我的聲音。”
默嬋用手絹掩著嘴,笑得就像一朵含羞花。
元寶不由讚歎:“看著你,就像看一幅活生生的仕女圖。”
“什麼話?金家的美女成陣,和張家的妻妾有得爭暉。”
元寶輕哼道:“‘紅顏未老恩先斷,斜倚薰籠坐到明’,從古至今,多少美女仗恃貌美而嫁入顯赫之家,幾個有好結果?別提我爹發蒼齒搖,年輕力壯的張師涯也是冷落妻妾時多,親近妻妾時少。”
“得啦,你閑得發慌去替人傷春悲秋,誰感激你?”
“誰要那群緊抱三從四德的假女人感激?我是嘴上念念,用來警惕你,也警惕我自己:愈是有財有勢的男人愈不可靠!”
默嬋不語,心裏想著:姐夫其實很寂寞!她總有一種奇怪的想法,縱橫商場、人人奉承的張師涯,回到家中有嬌妻、美妾相伴,看似熱鬧繁華,其實是個孤獨的人。明知說出來惹人訕笑,她隻能藏在心底。
事實是否如她所想?她也不知道。
隻能在大姐獨守空閨的夜晚,大姐慘白著臉,兩眼發狠的咒罵眾小妾淫蕩的悲聲中,隱約感覺到對生活的不安、惶恐,踩著疲憊的步伐回房途中經過他獨居的“勁鬆樓”,燈火通明,知曉他沒宿在某個小妾房中,安心的睡了個好覺,從中體會到一二。而事實上,他在家的時候並不多,至少沒有多到使眾妻妾感到幸福。
天知道他娶這麼多老婆幹什麼?三夫人和四夫人原是青樓歌妓,他隻要說一句“曲子唱得好”或“作詩作得不錯”,自有人買下來送進張府,不想要都不了。
在她還不了解大姐為何總在夜裏垂淚的時候,他已然妻妾成群。而今她明白了,卻是無能為力,幸虧大姐也不再多愁善感,生活環境使她不得不堅強。
在默嬋眼裏,張師涯是個好性情的人,長相夠俊挺,單憑這點,就足以吸引一窩女人,更何況,又有財、有勢。
她捫心自問,張師涯疼她,不曾使她受委屈,怎麼她就是不受他吸引。
她笑了笑,或許,是年紀差太多了吧!
不過她明白“愈描愈黑”的道理,沉默是一項良策,她會以行動來解除包括江庭月在內的那些女人的疑心。
女人是一隻隻的蠶,喜歡作繭自縛。
是誰說過:長恨人心不如水,等閑平地起波瀾。
何苦呢?天曉得。
“默嬋,”元寶的聲音飄不進她的耳朵,便推了她一下。“說要去餘園,怎麼還不走?盡愣著想些什麼?”
她抬起頭來,有一種說不出沉靜的溫柔。
“我在想,‘事若求全無可樂,人非看破不能閑’。”
“你幾時得道升天?”元寶反逼一句。
默嬋笑應:“快了,快了。”
“呸、呸、呸!”元寶吐舌:“你一定沒弄清楚我講什麼。”
兩人這個下午到底沒去餘園,默嬋說不必急在一時,元寶也就急不起來了。
又過了幾天無所事事的日子,受不了悶,一日清晨,用過早膳,元寶扮起男裝來,拉著默嬋便出門。藍絲呢?很有個性的不甩她們!罷了。說是拜訪鄰居,由家裏走至餘園也要花上兩刻鍾,不過,那確實是離她們最近的一戶體麵人家,沿途散居著幾戶農家,負責供應默嬋那一家所需的新鮮蔬果、雞蛋、魚肉等。
元寶很不習慣這樣離群索居,生怕默嬋養成孤僻的個性,所以急著去那鬼園子兼賊窩探險,管不得大閨婦去男人家並不恰當。
“怕什麼,我現在也是男人。”她的眼裏蘊藏著應戰之光。
是啊,不過是個很需要被保護的“男人”。
元寶忽然扭轉頭部對她促狹地笑著。“我穿這樣子,你不介意?若是造成什麼誤會,你不會怪我吧?”
默嬋甚感驚奇。“介意什麼?又誤會什麼?”
“你對範啼明頗有好感吧,否則也不會人家一邀請,你便提議要去,這不似你平常的作風。咱們‘孤男寡女’的同進同出,隻怕有人誤會。”
好感嗎?默嬋怔了一怔。
“我倒沒想這麼多,隻是怕你,待不住。”
元寶點點頭沉寂了一下,才說:“原來你也怕寂寞,又何苦自請發配邊疆,要避嫌也不必太委屈自己。”
“我不委屈呀!”默嬋眼露笑意。“我從不要我不想要的東西,我說過我喜歡這個地方,這裏使我感到自在。”
“為什麼?除了風景不錯,沒什麼特別嘛!”
“光是這點還不夠嗎?”她笑元寶太貪心,要的太多。
“你愛風景好,幾時到我家的西湖別苑待上一陣子,那才叫景色如畫。”
“姐夫在西湖也置有別苑,但我選擇這裏。”
“你真怪。”
默嬋的眸子裏發出一種流轉的柔彩,就那麼一閃的光景,仿佛回到了童年,一個與這裏差不多環境的地方,無拘無束的,很自在。
雖說父親待她比較冷淡,大概失望她又是女兒吧,然則,那畢竟是自己的家,不富裕但也是衣食無憂的家。娘親隻生她一女,自然十分寵愛,時常捧著她的臉凝望,似乎想從她臉上解讀哪一部位像爹、哪一部位像娘,長大後,不免遺憾自己沒有遺傳到娘親的絕世美貌。那種使身心暖洋洋的幸福日子雖遠離,卻是無法磨滅的回憶。
所以她選擇遷居這裏,避開繁華,也等於避開無謂的人事紛爭。
可是,當真閃得開,避得了嗎?
她沒想到,當她一腳踩進餘園,命運之輪將開始旋轉、旋轉,再也停不下來,就好比賭徒一把擲下骰子,結果是六六大順還是斃十,端看造化了。
金元寶這異常漂亮的假少年和沉靜文雅的江默嬋手牽著手來到餘園門前,邊門開著,她們自己走進去,呈現於目前的不再是雜草叢生、蛛網遍結的鬼園了,它經過了一番打掃整修,恢複餘園過去的原貌。
元寶嘀咕道:“同樣花錢請人整理,換了是我,我要依我的興趣作一番改變,表現出我獨特風格。看來這範啼明是沒啥個性的,隨便弄一弄可以住就好,男人就是男人,惰性堅強,難怪娘常說,一個家沒有女主人就不像一個家!”
默嬋沒聽見她這席話,她第一次來到傳說中的餘園,忙著在腦海裏將餘家人的不幸傳說和這座園子結合在一起,總覺得不可思議:美麗的庭園為何蘊釀不出美麗的傳說?死絕了的餘家人,是被什麼噩運詛咒著?
她的幻想在孕育,餘家人的噩運是天譴是人為……
偶然的一時興起來到此地,默嬋呆怔良久。
許多年後,驀然回首,她恍然驚覺今日的拜訪是自己生命中一項重要的開始。
是生命中春天的開始。
抑或是秋風瑟瑟、冷冬霜雪的提早降臨?
此刻的江默嬋沒法子預測。
莫名其妙的好奇心引發了莫名其妙的心靈悸動,於是,生活開始多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