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3 / 3)

“胡塗的是你,金元寶明明……你說,她是女的?”

“如假包換。”

何道堯呆了一呆。“可憐!”

“什麼?”這次換範啼明一頭霧水。

“她未來的老公好可憐!”

“神經!”範啼明笑罵一句,往外走去。

“明兄,你上哪兒?”

“我不放心,跟去看看。”範啼明走沒十步,又回首道:“記得送飯給林老頭,此外,什麼都別告訴他。”

“你當我是牢頭啊?”何道堯叨念一句,但見範啼明已經走遠,沒奈何,聳個肩,搖搖頭。“不是要報複張師涯害死寒花嗎?江默嬋是張師涯養大的女孩,為何反而對她親切?”他可不以為範啼明會為了“不良少年”金元寶冒雨出門。

不對,該說是不良少女才正確。

“誰肯為她辛勞?為她淋雨!呸,隻有鬼迷了心竅才會娶她!”

何道堯也真小氣,一得知“小鬼仇人”其實是個女娃,立刻將她貶得低低的,活似鬼見愁一個!

“跟我的霍香比起來,一個在天,一個在地。”

他嘿嘿笑了起來,思及意中人,心裏頓時暖呼呼的,下點雨算什麼,反正淋不到他。至於範啼明那個傻瓜蛋若還不曉得多帶兩把傘出門,這回他可不管了。

“各人吃飯各人飽,各人生死各人了。”這不是無情話,而是洞悉世事之後的最高處事原則。

尤其扯上一個“情”字,誰插上一腳誰倒楣,輕則吃白眼,重則給踹回原地,何苦呢?

“明兄啊明兄,你別是對張師涯的姨妹動了心,這一筆爛帳,如何了結?”

專注於為友哀悼(少不了摻雜些幸災樂禍)的何道堯,沒注意到一股潛伏於餘園中的詭秘氣氛,高大的鬼麵黑袍男子大剌剌地佇立在窗外,活像他才是屋主,而何道堯是闖入者。

“隻有鬼才敢娶她嗎?哼!我剛巧就是那個鬼!”鬼麵男子悶聲低哼道。

何道堯忽然打個冷顫。“奇怪,怎麼突然變冷了?”

鬼麵男子早已消失於蒼茫雨幕裏。

踏出餘園才一會,猝不及防地飄下一陣小雨,繽繽紛紛地灑落在這人跡鮮少的鄉道上,風自身旁旋過,帶來一絲涼意。

元寶穿著男裝比較方便行走,不似默嬋長裙曳地,一旦被雨打濕,裙擺黏在腿上好不狼狽,加上自幼纏足,走在濕滑的泥土路上,一不留神便跌跤!

“默嬋,你要不要緊?”

“我沒關係。”

元寶借力給她,她作勢要起,由右腳踝處傳來一陣抽搐劇痛,又跌坐回泥地上,疼得要掉眼淚,她知道,自己被雨迷蒙了視線,踩到地上的凹洞裏,扭傷了腳。

“元寶,我的右腳扭傷,沒辦法走。”

“那怎麼辦?”金元寶感到相當惶恐,不知道該怎麼辦!

長久以來,她不止一次埋怨親娘為了奪產野心及鞏固自己在金家的地位,生下她卻謊報是男嬰,直到六年前生下弟弟,才讓她恢複女兒身,卻也錯過了纏足的最佳時機,害得她一雙大腳丫時常被姊姊們取笑。

而如今,她反而慶幸自己一雙大腳,也才領悟到纏足對女人是一項行動上的剝削,使女人行動不便,乖乖聽命於男人。

她提出建言:“我回去餘園找人幫忙好了。”一時忘了默嬋聽不見。

默嬋的兩眼閉著,額上疼得冒出的冷汗也立即被雨水洗去,冷靜的回想離此最近的一戶農家姓李,李大娘種的黃瓜最甜脆了,跟她說過兩次話,是個滿熱心的婦人。她想可以叫元寶去李家,他們有板車,可以運載人。

“元寶,我想……”

言猶未畢,她感到有人欺近她,一下子將她淩空抱起,嚇得她屏住呼吸,直到看清來人,才吐出一口氣:“是你!”

範啼明低聲道:“我不放心,趕來看看。”

他們一時沉默起來,默嬋咀嚼他話裏的情味,她的臉頰馬上紅了起來。

“你會淋雨的。”她看到丟棄一旁的油紙傘,呐呐道。

“不打緊。”

金元寶發覺,這兩人之間似乎籠罩著一股奇異的吸引力,這是她不曾感受過的,卻是瞧著也興奮的感覺,她睜大了兩眼,癡癡地看著。

但願是好戲連台!她想。

等回到住處,默嬋在元寶和冷翠的協助下換了幹淨的衣物,但是她的腳傷卻需去城裏找醫生來。範啼明出聲說他略識跌打損傷的治療法,自願幫她看。默嬋一百個不願意!讓一個男人瞧見她的三寸金蓮,羞也羞死了。

“默嬋姑娘,你不希望看到自己的腳腫成豬腳吧!”

這個男人說話可真毒!默嬋還是搖頭。

“去城裏請大夫,哪一個不是男的?”範啼明一針見血的說。

“那不同,有幾個老大夫……”

範啼明快言道:“若是你覺得我冒犯了你,大不了我娶你!”

默嬋以為自己弄錯了,一時瞠目結舌。

元寶樂得扇風點火:“好也,好也!君子一言,快馬一鞭!”她很是雞婆的拉高默嬋的裙擺,露出一雙金蓮,把右腳挪遞給他。

“你幹什麼啦!”默嬋幾乎失聲尖叫,右足已被男人的大手握住,努力想掙脫掌控,卻隻有更痛的份,她氣得要掉淚。

範啼明安撫道:“你把我當作一名大夫吧,默嬋姑娘,別與自己的傷勢過不去。”她不再掙紮,任由他擺布。瞧他蹲在自己麵前,神情那樣溫和、誠懇,還有一些……憐惜?啊,她不敢往下想,這太不正經了。

月光在房裏灑下一片銀光。

默嬋躺著隻是躺著,一心的淩亂,總覺得他那張溫柔的笑臉仍在眼前,一動也不動的盯視著自己,他的眼神好複雜,她解讀不出,隻感覺一簇凝走的火花從他濃淡適中的劍眉下閃迸出來,俊臉上有著一股搖撼不動的力量,雖說隻是匆匆的一瞥,隨即又垂首為她推拿腳傷,然而,僅此一瞥,在感覺裏似乎已抵得過千年。

她不自覺地坐起身子,摩挲裹著白布的腳踝,已不大痛,跟平常似乎沒什麼兩樣,但是,就是不同,那力量拿捏得十分準確的男人的大手,留下那股炙人的溫熱,通過她的血脈,深印在她的心版上,滯留不去。

這一思量,又使她的心輕輕的、輕輕的戰栗起來。

如果這是心動的感覺,因何來得全無征兆?要來的,終究這樣的來了。

十八年來,她的心像一池深宅大院內的池水,就算偶有波紋,也不過是冬風吹拂,雷雨叮呼,激蕩不了多久,又複歸沉寂。她一貫是靜息的,令人舒泰的,在生命的漩渦中隨波逐流,連掙紮都沒有,也不知道最終的歸宿會在哪裏。

她這才想起十幾年來,自己隻是別人精彩生命裏的一個點綴,一件中看不中用的香扇墜子。真正屬於她的歡笑,隻有母親在世的那段幼年記憶,再往後的日子,盡管表麵上嬉笑著、同享著榮華,悠悠哉哉,久了,疑真似假,疑假似真,再也分不清了。但總是孤寂的,和眼見的一切都隔著一層透明的薄紗,仿佛在戲台下觀看台上的富貴榮華,說到底,與己何幹?

自己守著一片孤寂的心田,從沒有誰能闖進來。

可是,那張還算陌生的臉,卻突然的闖入,使她極度的驚喜,也極度的駭怕,在恍惚的情懷中,嚐到了進退失據的苦澀滋味,她有時茫然,然而,有份意識愈來愈清晰:自己是配不上他的!

除了曉得他的姓名外,他來自何方?靠什麼維生?由北方來到江南,是暫住或久居?她全然不知。可是,她直覺他是不平凡的,至少和平凡的自己比起來,他很不平凡。

默嬋坐在那兒,靜靜的坐著,好一會兒沒有意識動靜。

“咪嗚!”

藍絲跳上床,準備窩在女主人懷裏作好夢,昨晚被金元寶踢下床去,它記恨的到今天都不甩金元寶一下。

“藍絲,怎麼今天都不理我?”默嬋移轉注意力輕聲喃語。

藍絲傲慢的瞄了她一眼,在自己的老位子上窩成一團。

“你這家夥!”

默嬋笑著躺下來,將它圈入懷裏,撫摸它軟如絲綢的藍毛,它倒是很享受的沒有拒絕,不一會,沉入睡鄉。

“是該睡了。”她像在說給自己聽。

為什麼傻傻的想得那麼遠呢?人家隻是出於好意為她治傷。這樣的一轉念,臉蛋兒在暗夜裏羞紅了。

這一夜睡得不太安穩,半夢半醒間仿佛感應到某種動蕩,也不認真想弄明白,連掙紮都不掙紮一下,反而睡得更沉了。

清醒時,已是日上三竿,藍絲早溜走了。

默嬋想起身,有個人影晃動到她麵前來,香風襲人。

“姊姊!”她怔愣住了。

修飾得雍容華貴的江庭月,眉尖輕蹙了一下,走出房外,讓女仆伺候她。

默嬋的心一凜,她的寧靜日子要結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