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夠安寧的活著,即是天降福祉,神仙歲月。豈知,這不是一種奢求?
另一名觀戰者金元寶,卻是兩眼閃著異光、興致勃勃的觀戰,心想,這兩個假惺惺的女人,互相忍氣吞聲了八、九年,今朝終於一觸而發,一發不可收拾。平日暗地裏勾心鬥角,哪有今日“山洪爆發”來得痛快?
她下注腳:“罵人如流水,不必快哉。”
不知過了多久,默嬋感到有人挨近她,元寶將一個快冷掉的包子塞進她手裏,說道:“快吃吧!餓了早上,中飯又還沒煮好。冷忠那一家人鐵定嚇壞了,躲在廚房不敢靠近,待會得去敲醒他們。默嬋,別擔心,這兩個人是來這裏‘開罵’,也好,一吐多年積怨,以免抑鬱成疾。”
默嬋輕歎。“我不知道她們在吵什麼。”
“不聽也罷!女人開罵,盡扯些沒營養的東西。”
“那你幹嘛看得津津有味?”
“這不是平常看得到的好戲,比戲台上演的更精彩。”元寶評論道:“兩位自詡有教養、深明三從四德之義的大美女,平時見了麵都拚命維持大家風範,虛偽客套一番;今朝戰火點燃,表情肅級,活似換了張臉,戴上層假麵,不,該說是露出了真麵目吧!你想,一個女人的一生需要幾張麵目才夠?”
默嬋搖搖頭。“有時,虛偽是一項美德,至少,可以使旁人不受騷擾。”她再度看看那兩位大美人翻臉如翻書的嘴臉。多麼令人不愉快,難怪男人總是流連在外。
“可憐的默嬋!我相信,你早料到會有這天,所以,你想法子逃開。”她聳了聳肩,輕柔地加上一句:“結果,你仍舊逃不開漩渦。”
藍貓靜悄悄的躍上默嬋的膝蓋,它總是來去自如,她也總是該收留時收留,該放手時放手。
“我從不逃避,元寶,自從我生了那場病之後。姊姊是我的親人,我害怕傷害到她。”默嬋撫著藍絲的柔毛,換個角度說:“我第一次看到姊姊這麼生氣蓬勃,這總比暗地裏流淚好吧?”她也不確定。
元寶慢吞吞地說:“她們最好趕緊‘回複正常’,否則張師涯回來,肯定大吃一驚。”她的雙唇上揚,笑出一個好玩的、如貓般的微笑。
默嬋輕蹙眉。“如果昨天我們不出門,就什麼事也沒有。”
元寶不以為然道:“你別自動給自己加鐐上銬,當冤大頭也不是這樣當法。”她嘴唇上浮出一道自嘲自慰的弧線。“咱們眼前這兩位貴婦人,得知丈夫來小姨子住處,聊了好久,還吃上一頓飯,心裏不免胡思亂想,偏偏礙於身分不好明目張膽跑來詢問,落個‘此地無銀三百兩’,正在左右為難呢,剛巧你出事了,機不可失,立刻前來‘關心’一下。不然的話,等著看大夫人會不會找機會向你問東問西。當然,我也不懷疑她待你確實有姊妹之情。不過,若事關自己丈夫,又是另一回事了。”
也多虧默嬋耳朵失靈,所以元寶在說到後半段時,隻有嘴形沒有聲音,不至於再惹惱兩位貴婦,她不想火上添油。
“不會的,她從來不把我當成一個對手。”默嬋輕聲道,視線回到那兩位婦人身上,看得出來都罵累、吵累了,聲勢減弱,相信不用多久,她們會醒悟到自己的無聊而感到不好意思,聰明的開始懂得沉默是金;愚蠢的則計畫如何告枕頭狀,好扳回一城。
張師涯會在意嗎?
他是兩邊都安撫?兩邊都輕斥?還是回以冷冷的一瞥,泰然自若的避到“勁鬆樓”獨處?
默嬋直覺是後者,所以她悲憫——為張師涯的妻妾們。
這是個可愛的黃昏,不冷不熱,使人感到特別舒服。
林蒼澤低著頭,心想這時候到菜園裏去走一走,摘一把青菜和幾枝蔥,今晚就吃得到鮮甜的炒新翠,那可是他親手栽種,每天辛勤的澆水、除蟲,吃起來更是加倍美味,不過,現在不行,雖然他很想,但是不行。
甘靈妃正在跟他說話,而且顯然已看出他的心不在焉,聲調變得高亢、刺耳:
“你必須要有主見。你身為父親,你擁有正當的權力,你必須為林家招進一名贅婿,繼續林氏的香煙。這是我說的!”
林蒼澤平靜的說:“事情並不簡單。”
“再簡單也不過了。”甘靈妃堅決果斷的說:“隻要你點個頭,那隻小老鼠自當尊從父命,然後我著手籌辦喜事——保證不教你失麵子,你隻有這一個女兒——等到明年,你就有孫子可抱了。你有什麼好猶豫的?”
林蒼澤不解地看著繼室,好像從來不認識她一樣。甘靈妃是個高挑、精力充沛的女人,長得十分俊俏。十八歲嫁給一位病弱的書生,不到三年就守寡,沒生一男半女,回到開香鋪的娘家幫忙,求個安身,或許也在等待再婚的機會吧?當林蒼澤喪妻,在喪期結束後到香鋪結帳時,他遇到了甘靈妃。他不知道甘靈妃當時對他抱持著什麼看法,總之,一年後他續弦了,對象正是小他二十歲的甘靈妃。
七年的婚姻生活,讓他變成一個早衰的老人;相反的,逐漸取得更多權力、變得喜歡下命令的甘靈妃,在這個家一步一步取得領導地位,她的俊俏浮現出嚴厲的意味,傭人們都拚命去完成她的命令,而忽略了老爺在說什麼。
由於那時候家裏正遭遇一連串的不幸事件,林蒼澤倒是趕忙渴慕甘靈妃的生氣蓬勃能為這個受詛咒的家庭帶來陽光。然則,他忽略了在耀眼的陽光之下,他們都可能變成了陰影。他甚至奢望正值青春的甘靈妃能替他生個兒子,掃去他心中的愁鬱,結果,她什麼都沒帶給他,反而正逐漸取代他。
“你的女兒是個不切實際的幻想家,所以你必須堅持己見,否則她永遠不會幸福。”甘靈妃厲聲說:“她是你這個老傻瓜所生下的小傻瓜,天生的小老鼠,若不嫁個強壯的丈夫,一輩子都要縮在洞裏不肯長大,害怕負責任。”
林蒼澤回想剛新婚時,枕邊耳語,甘靈妃也常嬌喚:“老傻瓜!我的老傻瓜!”那裏心裏甜滋滋,被漂亮的小女人撒嬌,骨頭都酥了。
“你到底有沒有在聽呀?”甘靈妃氣憤地在屋裏來回走動,數落道:“我這些年來為你們林家做牛做馬,為林家上下用盡了我每一分心血,張羅家中大大小小、裏裏外外,務必順順利利的,好讓每一個人吃飽穿暖,這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可是,我做到了。當然,我並不期待你們的感激,你會說,這是一名主婦應盡的職責……”
林蒼澤喃喃說:“我一直感謝你為林家所做的奉獻。”
“你倒是一點也沒變,從來都隻說不做!”她顯得有些憤慨的聲音說:“真到了要你做決定的時候,你反而左右言他,真是教人生氣!”
一種幾近於沮喪的感覺從精神疲乏的林蒼澤心頭湧起。
“行不通的,靈妃。”
“怎麼行不通?”她咄咄逼人。
“他們——”他掙紮地說:“不相配。”
“不相配?”女人的聲音上揚八度。“你嫌巫起揚隻是一名總管的兒子,也不想想好人家的兒子豈肯入贅?林家又不是丞相府,當真想招個狀元進門來?你別癡心妄想了,老傻瓜!巫起揚年輕、有作為,能得此贅婿,比兒子更加可靠,你就別再挑三揀四了。”
林蒼澤在這事上似乎抱定了主意,卻又不敢太過惹怒悍妻,支支吾吾道:“行不通的……你不了解……他們不相配……冰兒一向怕粗壯的小夥子……”
“不嫁個粗壯的,難不成她想嫁個病夫?”甘靈妃火了。“你嫌人家出身差些,就挑明說嘛,不用扯出一堆廢話!你自己不想一想,你女兒隻是一隻不起眼的小老鼠,可不是耀眼的鳳凰,加上你開出招贅的條件,幾乎使媒婆絕了跡。你算算,這兩年有幾個來說親?三個。一個自幼就瘌痢頭,到現在仍身有異味;另一個小矮子,家裏窮,要養活他家裏五、六個弟妹;還有一個條件差強人意,卻是沒根底的異鄉人。這三門親事被你推拒後,再也沒有媒婆上門,你還不知利害,不曉得自己先秤秤斤兩。比起來,巫起揚算條件最好啦!”她沒有明言諷刺林蒼澤“臭名”在外,本地人家根本不願和林家結親,且林翦冰又不是天香國色。
林蒼澤從來不信報應那一套,如今心頭卻有一種涼颼颼的冷意。
“喲,老鼠出洞啦!”
甘靈妃被身後悄悄的腳步聲嚇了一跳,轉過身,看到林翦冰那幽靈般的身影,一種熟悉的輕蔑感和憎惡感齊湧上心頭。
從一開始,她們兩個就不對盤。林翦冰愈溫順,甘靈妃愈是看不起她。林翦冰愈是退縮回自己的心靈天地,甘靈妃愈是想主宰她的命運。
林翦冰害怕麵對握有支配權且強勢的人,尤其強勢的女人更加令人畏懼,甘靈妃偏要她守閨訓,早晚向“母親”請安。
怎能怪林翦冰思念去世的表姐和母親,偷偷跑到餘園去哀悼。甘靈妃知道了,竟作主將餘園賣給一個外地人,連這點安慰都不留給她。
林翦冰恨嗎?怨嗎?沒有。她隻是逆來順受,就像甘靈妃說的,一隻小老鼠,怯生生的在甘靈妃的貓爪下苟活喘息。
林蒼澤護衛女兒。“冰兒,請安後就回房休息吧!”
“急什麼?”甘靈妃豈肯善罷甘休。“我從早忙到晚,累得要死,尚且不敢早早回房休息,反而這個大小姐千金貴體,家裏沒一件事敢勞煩她,光是從她房裏走到我這兒就四肢軟麻,不趕緊回房會累昏倒?沒這麼個嬌貴法吧!”
林蒼澤求饒似的說:“靈妃,她也喚了你‘母親’七年。”
“哼,叫你一聲爹,喚我作‘母親’,沒聽她叫過一聲‘娘’,分明在心裏區別。”
“這也是人之常情,隻要她不失禮數就好。”
“說得倒好!你瞧她那張臉,活像受了多少虐待似的。”
“你……”林蒼澤氣結。
“噢!沒關係的,爹。”林翦冰以憂鬱的聲音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