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瞿修過來的時候葉理才剛剛從床上掙紮爬起,頂著兩個大大的黑眼圈出來。葉父已弄好了早餐,一迭聲地叫葉理快點洗了臉去吃。
母親穿戴整齊坐在輪椅上,頭歪著,口角隱隱有流涎的痕跡。葉理小心地拿手巾幫母親擦著臉,柔聲道:“媽媽,你別怕,今天隻是例行複查,有表哥安排,半天就好了。下午我下班回來,給您帶最喜歡的棗泥糕。”
葉父拿著外套過來,一邊往身上套一邊說:“你別管了,有我和阿修呢,快去吃飯,我們走了。”
瞿修也笑著攬著他的肩道:“好了孝順兒子,隻是複查而已,別搞得這麼緊張。”說著推了輪椅,和葉父一起出門。
葉理送到電梯口,返身回屋洗漱了一下,看看滿桌的大餅油條和煮雞蛋,覺得實在沒胃口,隻喝了一杯牛奶就拿著公文包下樓來。
剛走到停車場,不由一愣。
暗紫又是滿麵笑意地靠在他的車上向他招手,好像這樣出現是很自然的事。
葉理歎了一口氣:“你這是做什麼?”
“我想見你,”暗紫簡潔地回答,讓人不知道該怎麼反應才好。
葉理索性不做任何反應,徑自坐進車內,剛係好安全帶,卻發現暗紫也跟著坐進了副駕駛座上。“你已經見到我了,這又是幹什麼?我上班的地方跟你不順路。”
“你還沒吃早餐吧?看我帶來了什麼?綠豆粥和八寶醬菜,還有小鍋貼,京生作的雖然沒你做的那麼好吃,也算可以將就了。”暗紫興衝衝地從帶來的保溫盒裏變出東西出來。
“喬京生作的?他會做?”葉理很驚訝,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這麼驚訝。
“嚇一跳吧?他半年前才開始學的,因為歆歆讀的大學就在他住地附近,所以歆歆每株學校,住在他家裏。你別看那個小恐龍那麼能吃,其實口味還挺挑,為了養好他,京生才專門抽時間學做飯的。你也知道他是個天才,學什麼都是一學就會,現在也算一個好廚子了呢,你吃吃看。”
葉理喝了一口粥,清清爽爽正合他的口味,配著醬菜,不知不覺喝下一碗,還嚐了兩個小鍋貼,誇獎道:“味道真不錯。”
“我還是覺得你做的最好吃,可歆歆那小鬼偏說京生的手藝已經趕上你了,改天來跟他比一比吧。”暗紫拿手帕輕輕地擦他的嘴角,滿足地笑著,仿佛與他坐在狹小的汽車裏閑話家常是再幸福不過的一件事。
“我已經吃完了,還要上班呢,你走吧。”葉理覺得心裏有點懸懸的,不知道自己是否有權利給與他這種快樂。
“好,”暗紫扣上食盒的蓋子,把臉轉向他,“就這樣我已經可以開心一整天了,一下子得到太多我也會害怕呢,怕自己對幸福過分貪婪,會不會惹怒冥冥中的誰,再次從我手中奪走你。”
“傻瓜。”葉理有些生氣,因為被他這樣一說,心裏感覺堵堵的。
暗紫下車,站了站,從車窗探進半個身子:“能吻你一下嗎?”
葉理一愣,猶豫了一會兒,低下頭去。
“我知道了。”暗紫微笑著,“你別介意,我一點也不想逼你,咱們慢慢來,我可以等。”
堵堵的感覺又生氣,葉理動作稍嫌粗暴地發動了車子,強迫自己不再去看車外的人。
這樣下去不行。他對自己說。在這樣下去,就算他並不是冉冉,也終究會被改造成冉冉的。
事務所今天似乎特別忙,但對於小小的律師助理而言,工作量還是比較固定的,所以當未外出的同事們忙得隻能吃便當時,葉理還是排出了時間下樓去吃午餐。
“你中午要再敢隨隨便便吃那些垃圾便當,我就要每天來監督你吃飯!”每次一看見便當,腦海裏就會自動反映出這句話。讓他忍不住笑,愛操心,爸爸也真是愛操心……笑容突然僵住……不,這句話不是爸爸說的……不是……深受抵住前額,為什麼會這樣?一直不覺得異樣的平靜生活,為什麼會突然之間像被打碎了一樣,破綻百出?
“葉理,你沒事吧?”有人扶住他的胳膊,關切地問。
抬起頭:“張律師?……哦,沒事,我沒事,剛剛在想事情……你才剛回所裏來吧?”
張律師溫和地笑著:“是啊,才回來,你是去吃飯吧?快點去,隻剩一個小時了哦。”
葉理慌忙看看表:“啊,真的,那我去了。”
出了大廳向左,到例行的餐廳去。剛拐過彎,就看見一個三十來歲的壯碩男人,雙手抱胸,斜靠著一根廣告燈柱,一看見他便站直了身子,充滿敵視和憤恨的目光直盯向他。
錯覺,葉理告訴自己,那男人看的應該不是自己,因為那張臉非常陌生,自己應該不認識他。
在擦肩而過的一瞬間,男人一把抓住他的胳膊,目光就像燒燙的銅針般刺向他……
“這算什麼?你以為裝一裝失憶,就可以完全抹去你的罪過,就可以大搖大擺看也不看我一眼的走開?”
葉理驚詫地抬頭麵向這個男人:“你是誰,你想幹什麼?”
男人猛地將他的身體推到街邊的圍牆上,用力按住,眼睛中燃燒著沸騰的恨意,整張臉幾乎變形。
“你認錯人了,你到底要找誰?”葉理強自鎮定地問。
“認錯人?開什麼玩笑,你不過小小整了一下容,樣子根本沒有大變,就想讓人認不出你?做夢吧!”那人惡狠狠地說,“你以為換了工作,搬了家,我就找不到你?你的好表哥瞿修,千方百計想阻止我,可他根本阻止不了。雖然時間花的長了一點兒,但我找到你了,我要讓你血債血償!”
男人的手移到了葉理的脖頸之間,陡然收緊。葉理拚命掙紮,雖然身形與力氣要遜色很多,葉理也畢竟是個成年男子,撕扯之間,兩人一起滾到地上。
這是大白天的中午,地點又不是荒郊野外,立即有很多人圍觀過來,幾個年輕小夥子上前努力將兩人分開。
被拉到一邊的男人眼球上遍布血絲,撕吼道:“你等著,我一定會殺了你,我要殺了你!你休想逃……休想……我要殺了你!”
葉理迎視著他的眼睛,全身凝固一般的冰涼。因為這雙血紅眼眸中所迸射出來的恨意,是如此的刻骨而又真實。那男人是真的恨他,真的想殺他,雖然他並不知道這一切都是為了什麼。
圍觀者有人報了警,兩個巡警騎著摩托車一路呼嘯而來,男人搶先擺脫了拉住他的旁人,一連越過幾個欄杆,眨眼便不見蹤影。警察過來時現場隻剩一堆看熱鬧的人和跌坐在地上的受害者,問了幾個例行的問題後,一個娃娃臉的巡警問葉理是否要去驗傷,他搖了搖頭。
警察見沒什麼大事也就走了,葉理看看表,隻有一刻鍾就到下午上班時間,午飯自然吃不成了。回到辦公室,全身像都散了一樣的疼,工作也無心繼續。呆坐了一會兒,他翻開公共電話簿,查找了一個號碼撥過去。
晚上葉理下班回家,到了門口才記起忘了買棗泥糕,又返回街上點心鋪子裏買了一封。進屋後聽到父親在廚房裏忙活,到母親房間裏一看,人是醒著的,眼珠向著門口的方向。
“媽媽……”葉理在床邊跪下,把頭深深埋進母親的枕頭裏,好一會兒才再次抬起來。母親模糊的眼睛中閃著小小的亮光,枯瘦的手指在床單上一抓一抓的,似乎努力想要做什麼動作。
“別擔心,”葉理微微一笑,“我沒有事,隻是有點累了。”
他拆開棗泥糕的包裝,掰了一小塊放進母親嘴裏,看著她慢慢咽下去。喂了幾口後,葉理用紙巾擦了擦她嘴角的碎屑,再掖了掖被角,柔聲哄道:“您睡吧……我陪著您……睡吧……”
母親又定定地看了他一會兒,眼皮漸漸合上。葉父從房門口探了一個頭進來,小聲道:“你媽睡著了?那就出來吃飯吧。”
晚餐後葉理幫著收拾桌麵,電話鈴響,葉父接起來一聽,叫道:“理兒,找你的。”
從父親手中接過話筒,葉理在沙發上坐下,輕輕喂了一聲。
不知為什麼,他知道這是誰打來的電話。
“吃過飯了?”暗紫問。
“吃過了。”
“聽你的聲音,好像很累……除了什麼事嗎?”
“沒有。”葉理淡淡地答,手指摸過頸間的肌膚,仍隱隱作痛。
“今天有沒有頭疼過?”
“沒有。”
“早上見你,睡眠好像不太足,你今晚好好休息一下。”
“好。”
電話那頭沉默了一下,似乎有很多話想說,又怕說出來,惹葉理不高興。
“我明天早上,給你帶幾片你最喜歡的音樂CD,都是輕音樂,晚上放來聽聽,也許可以睡得好些。”暗紫說。
“謝謝。”葉理沒有拒絕。他知道拒絕也沒有用,這個男人把他當作冉冉來愛,以葉理的身份,如何拒絕得了?
“那……我就不打擾你了,早點睡啊。”暗紫柔聲道。
葉理默然不語,電話那頭靜靜等著。
“暗紫……”
“嗯?”
“我以前……我是說冉冉以前……”
“什麼?”
“冉冉以前……殺過人嗎?”
暗紫從喉嚨深處發出輕輕的笑聲:“你有在胡思亂想什麼?你隻救過人,怎麼會殺人?”
葉理長長吐出一口氣,說:“那好……再見吧。”
“冉冉!”暗紫突然急切地叫了一聲。
“我叫葉理。”
“是,小理,你……你是住在臨街的那間房吧?”
“是。”
“你睡覺之前,能不能打開窗簾,在窗口站一會兒……就一小會兒,我想……我想再看看你……”
葉理握著話筒的手猛地收緊:“你在樓下?”
“是……”
“那我下來一會吧。”
“冉冉……”暗紫似乎還想說什麼,葉理已掛下電話,起身拿了一件外衣,高聲對父親說:“爸,我到樓下去一趟,馬上回來。”
父親在廚房應了一聲。葉理披上衣服,出門下樓,來到街上。街對麵聽著一輛房車,車旁靠著一個人影,一看見葉理,立即飛奔了過來,一到近前,就握住他雙手。
“手怎麼這麼涼?你冷嗎?”
剛要了搖頭,一件外衣以罩在身上,還帶著暖暖的體溫。
一個硬塊卡在胸口,眼睛裏酸酸的。那個冉冉,他是怎樣的在被愛著,又是怎樣流落到愛的羽翼之外的?
“你不要這樣,”葉理清咳了一下,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不那麼一樣,“我現在不是冉冉……”
“你是你是,”溫柔的情人突然激動起來,“我知道你是,隻要你願意,我可以拿出一打證據……”
“你沒懂我的意思!”葉理叫道,“我不管我以前是不是冉冉,也不管以後會不會是,但我現在確確實實不是他,對我來說,你是幾天前才認識的人,我沒辦法……突然之間變得……可以理所當然地和你這樣交往……”
聲音哽住,葉理用手捧著頭,那裏欲裂的痛。
暗紫的臉上浮現出痛苦的表情,伸開雙臂將他擁進懷中,不帶任何力量的,輕柔地擁著。
“我不知道這一切是怎麼發生的,為什麼會發生,我隻知道我絕不是無緣無故成為葉理的……”葉理的身體輕輕顫抖起來,額頭靠上暗紫的胸膛。
暗紫拍撫著他的背,聲音暗啞地說:“對不起……是我不好……我太急了,沒有考慮到你的感受。你別慌,別怕,最重要的是你的身體,我隻要你好好的,健康地活在我身邊。”
葉理揚起臉,暗黃的燈光照射下,形容尤為憔悴,暗紫不由得心中一陣絞痛。
喬京生曾勸過他,要證明葉理就是冉冉是很簡單的一件事,醫學上有多種方法,但要讓葉理變回冉冉就很困難,沒辦法想怎麼樣就怎麼樣。
暗紫不願意因為奪回冉冉時用的力氣太大,以至於不小心弄痛了他。那是他溫柔的哥哥,最愛的情人,如珠如寶捧在胸口的伴侶,他不願意帶給他一點點的痛。
“暗紫,”葉理說,“如果我曾經失去什麼,請讓我自己去找。”
輕輕捧起那張臉,光滑的感覺仍然那麼熟悉。隻因為一時沒有陪在身邊,心愛的戀人竟從此忘了回家的路。三年的悲痛、絕望與等待,在再次見到他的那一瞬間,心就像融化了一樣,重新開始跳動。思考已經停頓,隻知道飛奔過去,將他抱回家,將他背回家,卻忘了迷失的人,最需要的,就是自己一步一步走回家。
“我知道了,”暗紫慢慢退後一步,“我做我的努力,但我等待你的決定。”
葉理不再說話了,轉身向家裏走去,夜風吹過,淚如泉湧。
他想起一句歌詞:“如果生命中不曾失去什麼,為什麼我的淚水會一串串滑落……”
接下來的近一個月沒有發生什麼異常事件,暗紫如例行般每天出現兩次,或者帶東西給葉理吃,或者陪他閑聊,話題中極力避免將他與冉冉等同。有一次他帶來一卷喬歆的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