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方天寶見她來時就變得異常的沉默,此刻隔了三丈遠,猝然看到伊人那樣的眼神,他怔了一下,相隔的距離似乎太遠了,已然分辨不清那是不是一種錯覺,但,哪怕隻是錯覺,也能亂了他的心緒!一旁已有將士呈來一柄彎弓、一支利箭,他卻站在那裏,怔怔地看著遠處,渾然不覺旁人異樣的神色。校場另一端卻有人放聲疾呼:“皇上,人鏡大人的右手腕骨脫臼,傷勢未愈,這一箭還是換我來射吧!”
神龍天子聞聲望去,卻見無憂領來的六個布衣被禁軍圈擋在校場北麵,掙脫不了包圍圈,其中一人正衝著這個方向揮舞雙手,跳腳叫嚷,那人似乎是刑部尚書布大人的公子布射!天子瞥了坐於彩棚中的那位布大人一眼,這個人也是宰相黨的一員,此刻見自個兒子站到了宰相死對頭的陣營裏去,臉色已然十分難看,攏在寬袖中的雙手微微向相爺拱了拱,萬分歉疚地賠了禮。這廝眼中隻有宰相,渾然不把天子放在眼裏!
神龍天子猝然舉起花梨長桌上一盞斟滿了瓊漿玉液的青銅酒爵,似想灌一口烈酒壓抑心頭怒火,酒盞舉到唇邊卻又放了下去,滿桌的佳肴美酒,他點滴不沾,隻是笑道:“無憂傷了腕骨?為何不早說?也罷,今日就讓朕見識一下布家之子的箭術……”
“皇上!”刑部尚書匆忙起身推拒,“犬子貪玩驕縱,不學無術,閑時雖會拉拉弓,但那一點雕蟲小技如何能登上大雅之堂!還是請東方大人親力親為,免得皇後娘娘有個閃失,小兒也擔待不起!”
話說到一半就遭臣子當麵頂撞,那語氣還十分強硬,神龍天子胸口一股怒火往上衝,暗自握緊酒爵,雙唇翕張,尚未說出話來,卻見無憂已默然接了弓箭,款步走出彩棚。
隔了三丈遠的距離,站定,東方天寶左手舉起弓,右手往弦上搭箭,耳畔聽得在旁監視他一舉一動的那名將士低低噫了一聲,他的唇邊勾了一抹淡笑,旁人知他右手經脈半殘,鐵定以左手拉弦開弓,卻不知以顫得不能自控的右手舉弓會失了準頭,一旦傷了她……他閉目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靜下心來排除雜念,而後猛地睜眼凝眸遠望,盯準目標!
如意見他以右手搭箭上弦,暗自一驚:他的手已不能再受力了,勉強開弓,輕則損筋重則斷骨,斷骨……那會有多痛!天寶,那些痛你究竟要忍到什麼時候?一個人背負太重的情感、太重的使命,一旦到了極限,繃緊的弦會斷!弦會……斷!視線模糊了,心口擰得酸痛,淚已盈眶!穿過淚水看那人兒,朦朦朧朧,宛如夢中羅裳霧中煙、流水浮萍鏡裏花,俱是成空,俱是無緣!
他盯準的是她頭上頂的蘋果,看不到的,是她眼中的淚,他與她錯過了太多,此時此刻,她的心聲仍無法傳到他心中,錯過了……便是一輩子的痛悔,一生的孤獨……
……如意……
心中默念伊人的名字,他猝然眯緊雙眸,眸中透出一點鑽石般純淨的亮芒,左手穩穩持住弓柄,搭箭上弦的右手使上力一點點張開弓弦,腕骨銳痛,手指劇顫,他攏指攥緊拳頭,咬緊下唇使出全力猛力一拉,弓弦已張成望月狀,咬破的唇瓣血漬涔涔,斑斑濕襟。
猩紅刺目,如意痛心地閉上眼。
場內死一般的沉寂,猝然,彈弦之聲驟起,利箭離弦激射,於空中化作一抹白光,凜冽的勁風迎麵而來,吹落如意眼角沁出的淚珠,兩行清淚沿雙頰淌下,沾唇卻是一點甘苦,腮邊兩粒秀美的酒窩深深一旋,小巧的櫻唇泛開帶淚的笑,辛酸苦楚融為一爐,燒成灰燼,唇邊的笑亦如輕煙嫋嫋散去……
她的笑靨,入他眼中,如曇花一現,頃刻即逝!心口一痛,再次折斷的腕骨軟軟地搭落下去,他咬著唇久久凝眸,卻怎樣也看不清伊人眼中微微閃過的亮澤裏包含了什麼,她與他之間的距離——咫尺天涯!
他怔然凝眸時,她已轉身背對著他獨自離去,孤單的背影漸漸走遠,漸漸消失在遠處……她站過的地方遺落著那顆蘋果,射出的利箭穩穩插在上麵,箭尖淺淺刺入果肉,尚未一箭穿透,甚至未傷及她一根發絲!
“好箭術!”神龍天子拊掌而笑,適時宣布,“無憂遲來之事,朕與在座的列位大臣均不予計較,現在,兵民雙方開始競技,優勝劣淘!”
“遵旨。”
如兗沉著臉虛應一聲,轉身背對著皇上,衝一名將士暗暗使了個眼色,那名將士匆忙走出彩棚,片刻之後,將士領著六名士兵來到天子麵前,一字排開,士兵手中均捧有一隻木匣子。
天子一看,這六名士兵並非當日翠鸞亭中如兗呈給他過目的那張名單上的人選,他依然溫和地問臣子:“國丈所選的兵部統帥之材、朝廷的忠臣良將在哪裏?朕怎的一個都未見到?”
如兗哈哈一笑,指了指那六個士兵,答:“老夫的人選都在這裏,皇上請看!”
宰相一聲令下,六名士兵齊刷刷打開手中捧的木匣子,六顆血淋淋的頭顱赫然呈現在天子麵前,從一張張血跡斑駁的僵硬麵容上依稀辨出這六顆頭顱正是天子的親信內臣、反如派、兵部要員、禁軍統帥!他們怒瞪著雙目,死不瞑目!
砰——
天子拍案而起,震驚而痛心疾首地質問:“國丈何故斬了這六人的首級?”
“他們不聽老夫的話,老夫就要了他們的腦袋!”如兗陰陰一笑,直視天子,再不掩飾自己的意圖。
“好大的口氣!”東方天寶慢悠悠上前,站到天子身側,半眯著眼笑道,“敢情今兒這場競技賽是比不下去了,輪著如大人來唱一出奸臣篡權奪位之戲了?”
“老臣是為皇上分憂,讓皇上下半輩子多享享清福,天下之事就由老臣來代勞!”這位老臣權傾朝野,貪念不減,竟厚起老臉明目張膽地向皇上勒索皇權!
“逆臣,奸佞老賊!”龍顏震怒,天子指著如兗氣得似是說不出話來。
“皇上小心莫要氣壞了身子!來呀,扶皇上下去歇著。”如兗露出貪婪猙獰的麵目,指使禁軍士兵團團圍住天子,拔刀欲將天子拿下,篡奪皇權!
身陷叛軍重重包圍之中,神龍天子反倒鎮定下來,衝身側之人突兀地說了句:“無憂,朕的家中竟真的來了一群狼!”
東方天寶在這當口居然持起花梨長桌上那盞青銅酒爵,仰頸一飲而盡,振眉而笑,“林中已有獵人!”話落,砰然擲下酒盞,似是醉了酒的人兒笑得若癡若狂,“兒郎們,統統出來,隨我剝狼皮、飲狼血!”
酒盞擲碎在地上的一刹那,場內有一人悄悄退了出去,宮城蒼龍門那邊隱隱冒起青煙,似是一種信號升騰至空中。
四麵楚歌,這人居然還笑得如此癲狂,眾人麵麵相覷,隻當這酒瘋子發癲發得厲害。如兗心頭卻是一沉,隱隱有種不安的感覺,正欲喝令這批叛軍抓穩先機速站速決,忽聞校場外圍一陣躁動,驚呼聲伴著廝殺聲隨之而來,蒼龍、玄武、朱雀、白虎,宮城四道門擂鼓聲衝天而起,驚震四野!風雲變幻,天地昏昏,如驚濤駭浪般的喊殺聲四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