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方天寶跪在那裏微微仰頭,眸中笑波淡淡,醉意熏然般微酡了蒼白的雙頰,海棠色的唇瓣映了清新的晨光,反射出一抹迷離幻彩。
蒙蒙光暈籠在君臣二人的周身,融成虛幻而不可觸摸的輪廓,那畫麵美得驚心動魄,在場眾人癡癡凝眸,看著那一笑醉春風的人兒!
那人兒——
曆盡磨難,堅忍不屈,看淡了生死榮辱,磨平了棱角鋒芒,笑於雲譎波詭的官場,笑得若癲若狂若癡若傻!
這一笑的神髓,芸芸眾生之中再難尋出第二個!
風波平息,籠於宮城上空的陰霾散去,天宇空明。
官邸深處,那片幽靜的館舍開了一扇小窗,青紗窗簾隨風而蕩,小窗裏飄出淡淡的藥味。
一碗濃稠的湯藥擱於桌麵,嫋嫋蒸騰著霧氣,湯匙在碗裏攪動,漾開層層波紋。小心吹涼燙口的湯藥,子勳捧起碗走至床前,隔著一簾朦朧的紗帳看床內的人兒,依稀看得主子擁被坐於床上,手中撚著一物,狀似沉思。
“主子,藥涼了。”
子勳一手端碗,一手微微撩及紗帳,卻聽帳內飄出一聲輕歎,手便僵在那裏。
“拿這牢什子的草根樹皮汁來做什麼?去,燙壺酒來!”
東方天寶倚坐床頭,右手被繃帶綁得嚴實,左手反複撥弄著一枚棋子,那是如兗被押走時暗暗塞入他手中的一枚瑩白色玉質棋子。那日翠鸞亭中,他幫天子下完那局殘棋,所持的正是這種白色棋子,如今這棋子表麵卻多了一道裂痕,指尖稍微用力,棋子便會斷成兩半。如兗啊如兗,臨去斷頭台還來挑撥他與皇上之間的信賴關係,險惡用心不言而喻!成王敗寇,此人不愧為一代奸雄!
棋逢對手,而今這對手又換作了哪個?
棋子上這裂痕預示著什麼,不必旁人惡意挑明,他心裏頭也亮堂得很!兔死狗烹……難道東方家族的人都逃脫不了這不祥的命數?
心緒微亂,撚在指尖的棋子發出脆響,斷作兩半!眉端一凝,他捂唇悶咳,鬱結之氣壓抑胸口,悶痛!
聽到紗帳裏的聲聲悶咳,子勳忍不住也歎了口氣,“傷勢未愈,這酒是沾不得的!”今日蒼龍門外,主子險些暈厥,虧他想出個笨法子,以烈酒強提精神,整整一壇酒喝下去,旁人看得心驚——這人莫非真的不要命了?此刻再聽主子道聲“酒來”,六個布衣逃了五個,隻剩他一人硬著頭皮在房中侍候。
“子勳,你那張臉板得夠嚴實了,再板下去就要成老頭子了!”咳聲停歇,床上之人居然笑著與下屬打諢,看子勳又黑了臉,他終於把左手伸出帳外接了湯藥一飲而盡,遞出空碗,似是隨口問道,“去過靜園?那本帝王兵書就在藏書閣中,你代我將它交給皇上。”
接了空碗的手一顫,“砰”的一聲,碗摔在了地上,碎開一地斑駁,隔著紗帳看不清主子的表情,隻那淡然隨意的一問,卻令他駭然變色,驚問:“你、你怎麼知道……”
“去過靜園,便會沾來一身宣紙味。”
藏書閣裏的書籍古舊厚重,翻舊了的宣紙會有一種獨特的氣味,子勳走到近前,他便聞出來了。
經年覽書的人自是熟悉了那宣紙的氣味,秉性峭直的子勳也學不來圓謊的門道,囁嚅片刻,他終於不再隱瞞自己的身份,“主子是從何時起洞曉了屬下是皇上派來的人?”
“一開始便知道了。”床內的人兒輕笑,“如兗從來不會在自己人的麵前直喚我的字,隻有皇上才會在人前喚我一聲‘無憂’,你必定聽慣了皇上的口吻,來時第一句就是‘叩見無憂公子’,不打自招!”
子勳張口結舌怔愣半晌,猝然把臉一板,扭身就往門外走,一開始就被人識破了身份,自個還渾然不覺,仍辛苦地扮演如家鷹爪的角色,主子可真會拿人當猴耍!真是……可氣!
感覺丟大了臉,子勳堵著氣往門外走。床上的紗帳猝然撩開,淡笑之聲入耳,“慢,先告訴我,宮城內可有什麼消息?此次參與謀反叛亂而後歸順朝廷的人……皇上如何處置?”子勳不是相爺府上的人,皇上給如兗量刑時,自然不會牽涉到他,至於其他人……
今日皇上勸降那些叛軍逆臣時,說過“隻賞不罰”,主子當時也在場,是親耳所聞,此刻卻忽來一問,子勳神色微變,猶豫片刻,低低答了一句,便匆忙退出房間。
房門砰然關上,子勳自是沒有看到床上那人兒霎時變得蒼白駭人的臉色,隻急著去取來被他藏於私處的帝王兵書向皇上交差。
聽著門外的腳步聲漸漸遠去,四周漸漸歸於寂靜,東方天寶似是失了神般喃喃重複子勳方才所答的話:“誅連九族,斬立決……皇上還是不願留下一絲隱患!”眼底一抹隱痛,他捂唇悶咳著緩緩下床,披了罩衫,秉燭踱至床位後麵一堵牆前,這堵牆壁上鑲了一麵巴掌大的銅鏡,以左手旋轉鏡子,牆壁一側竟開了扇暗門,穿入暗門,牆壁自動合攏,不留一絲破綻。
由暗門後的秘道直達祖宗祠堂,繞出白色靈障,秉燭一照,黑暗沉悶的空間裏照出了一道佇立不動的人影,將手中蠟燭輕輕擱於香案,望著那一道雖靜立不動,卻隱隱散發著山般威嚴迫人氣勢的背影,他歎息著輕喚:“爺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