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藝複興者心目中的思想偶像,說到底,不過是他們開始自己偉大曆史性行為所要求的一個起點而已。古希臘聖賢者們昔日的豐功偉績,也不過是他們即將飛跑向前的第一個目標罷了。
所以我們看文藝複興時代的思想大家,無論是達 芬奇、托馬斯 莫爾、馬基雅維利,還是蒙田、康帕那拉、伽裏略、拉斯莫斯,他們身上雖然都有一些複興的標誌,但那隻不過是一塊標誌而已。他們絕非古希臘聖賢的徒子徒孫,甚至也不是生活在15、16世紀的柏拉圖和亞裏士多德,他們本身就是罕見的思想偉人,他們無須模仿他人,他們就是他們自己。
3,為著科學,遠離,質疑上帝
生活在中世紀的人們,上帝是無法回避的。他好比一堵擋在人們麵前無邊無際的高牆,你或者仰視它,或者逾越它,或者推倒它,或者便把自己化作一撮泥沙依附於它。不論采取哪種態度,你就是無法回避它。即使你掉頭而去,你也絕難擺脫掉這無邊大牆罩在你身上的影子。
推倒這堵高牆,並非文藝複興時代各類精英人物的初衷。無論他們是以科技而鳴,以思想而鳴,以宗教改革而鳴,還是以人文理想而鳴,他們對於上帝都絕少采取蔑視或根本否定的態度。即使逾躍上帝,實在也並非他們的本意。他們願意相信上帝,希望自己成為一名合格的信徒。然而,時代變了,昔日那些根本不可能的事情,一件接著一件地成為引入注目的社會熱點問題。現實教育了他們,新的思想啟發了他們,科學成果推動和喚醒了他們。這一切的一切,都使他們身不由己地處在上帝與科學的矛盾之間,處在腐朽的教會組織與要求變革的力量之間,處在人的種種世俗要求與教會權力的橫蠻霸道之間,處在人的種種欲望和教會的清規戒律之間,處在上帝的崇高威望和科學技術鐵一般的事實之間。何依何歸,何去何從?於是這些大變革時代的思想家、科學家、文學家和藝術家們,經再三思索,再四彷徨.終於遠離上帝,歸依科學,這是他們最艱難的選擇,這也正是他們的傑出之處。按照他們的信仰,他們本不應背棄上帝,而按照他們的科學實踐與科學信念,他們又不得不與上帝告別,他們中的絕大多數人終於沒有因為信仰而傷及科學,而是以同樣虔誠的精神,在上帝與人生、上帝與科學、天堂與世俗、教規與情欲之間,經過慎重選擇,心懷坦蕩,義無反顧地歸依於那個時代賦與他們的真
理懷抱之中。
這其中一位典型人物,就是伽裏略。
伽裏略是一位劃時代的大科學家。他對近代西方自然科學的貢獻是多方麵的。他研究廣泛,創見迭出。在力學研究中,他既對靜力學研究作出過重要貢獻,也對動力學研究作出過重要貢獻。在靜力學方麵,他研究了物體的重心與平衡,研究了船體放大的幾何比例以及材料的硬度問題,他還利用阿基米德的浮力定律親手製造了流體靜力學天平。他親自實驗,證明空氣具有重量。他在靜力學方麵的貢獻已足以名標青史,而他在動力學方麵的貢獻,更使他卓爾不群。二者比較,他在動力學方麵的貢獻還要大些。他在動力學方麵的主要成就,是他發現和科 學總結了自由落體和拋物體的運動規律,發現了鍾擺運動的等時性原則,這兩項重大發現,使他成為牛頓以前最著名的物理學家,也為牛頓力學的創立奠定了堅實的基礎。
伽裏略是一位科學天才,但他性格堅定平和,研究態度審慎。他屬於那種理性主導情感,相信事實勝於相信理念的人物。無論如何,他都不是一位跟著感覺走的人。他在未曾弄清事實的本來性質之前,寧可親身參加實驗,寧可冥思苦想,寧可為之長期苦惱憂煩,直到掌握了充分的論據為止。但即使已經找到新的結論,他也絕不盛氣淩人,隻是以平和堅定的方式,以一位近代科學家的特有方式,把這發現介紹給世人。他的這種表現,固然和當時的社會現實的壓仰和製約有關,但也和他本人的個性有必然的聯係。
因此,他的代表作《關於托勒密和哥白尼兩大世界體係的對話》,就不以論戰式的方式,而取對話方式寫成,將自己和自己所反對的觀點,另派代言人言之。不消說,這種方式,顯得更其淺近平和,而不給人以挾風帶雨、電閃雷鳴之感。
審慎是他的特點,但審慎不等於在真理麵前唯唯諾諾,相反,他對已經證實的科學發現,就會毫不猶豫地予以堅持,即使這發現與先前的偉大人物的結論截然相反也罷,即使這發現與教會的正統觀念水火不容也罷。
伽裏略在天文學方麵,是哥白尼的擁護者和進一步的證明者。他經過長期的研究,終於確立了自己的科學結論。他反對地心說,支持日心說。而這一點,不但與教會的觀點大相徑庭,而且與亞裏士多德的傳統權威理論也針鋒相對。亞裏士多德對地心說的認定,不是出幹信仰或者盲從,而是出於常規性推理。而他的這種常規性推理,尤其令人難以反駁。比如他認為,如果地球進行公轉一圍繞太陽運行,那麼,當地球從其軌道的一個位置運行到與之相對立的另一個位置的時候,人們看到的恒星則應有相應的視覺變化。說得通俗點,就是當地球處在太陽一方的軌道時,站在地球某一點的人看到的某個恒星的位置如果在南方,那麼,當地球轉到與之相對的另一方時,那麼依然站在地球同一點上的人所看到的同一顆恒星,即使這恒星的位置不一定移到北方,也一定會出現明顯的視覺偏差。對此,反駁不易。而伽裏略偏能拋開常識,另辟蹊徑,從新的視角入手,他反駁亞裏士多德說,之所以沒有出現那樣的偏差,因為恒星的位置距離地球太
遠了,直遠到人們已經感覺不到這種視差的存在了。
亞裏士多德反對日心說的另一理由是,如果地球自轉——自西向東轉動,那麼一個垂直上拋的物體就不會落到原先將它向上拋起的地方,而應該落在稍稍向西的地麵。因為當物體上拋的時候,地球已經自西向東轉動了一段距離。這觀點在今人看來,是多麼不合科學常識啊!比如我們坐在敞篷汽車的車廂後沿,如果我們向上一跳,可以因為汽車向前疾馳,而使自己落在車廂之外嗎?又如一位跳高運動員,假使他正在由西向東越過橫杆時,可能因為地球的轉動而使這動運員追不上橫竿的轉動而落在竿的前麵嗎?但在伽裏略的時代,反對亞裏士多德的舊說,絕非易事。而伽裏略正是在對這種舊說的反駁過程中確立了自己對慣性定律的傑出貢獻。比如站在一座高塔上使一塊石頭垂直下落,這石頭將筆直地落在塔的腳下,此無他,因為石頭本身與塔在以同樣的速度向東轉著,二者皆動,等於不動。
伽裏略是位科學巨匠,而不僅是一位科學實驗工作者,過去傳說他為了證明自由落體定律,曾在比薩斜塔上親自傲過鐵球試驗。這傳說對於後之可能是一種最為簡潔的證明方法:人家都試過了,你還能不信嗎?但對於伽裏略而言,卻是一種不當的簡化。伽裏略自然十分重視實驗,但作為一位科學巨匠,他頭腦中更應有一套完整的科學思維體係。因為有這個體係,他才能對當時的種種正統理論,產生種種疑問。而這些疑問的提出,有時比一個具體的實驗更具創造價值。
關於自由落體定律,他曾有一個獨特的理論推斷.並以自己的推斷有力地駁斥了亞裏士多德舊理論的謬誤之處。按亞裏土多德的觀點,自由落體因各自的重量不同而速度不同。其落速之差,表現為“有較大動勢的物體通過同一距離的速度也較大,並且速度的比等於這些物體量的比”。按照這理論,兩個重量相差10倍的球同時下落,則重球下落的速度比輕球應該快上10倍。這未免令人驚異。然而在那個時代,凡正統學人,並不信以為真。
伽裏略的推論是這樣的:將兩個不同重量的球體——一大一小,一輕一重,中間聯結上一根繩子。按照亞氏的說法,大球落速快,小球落速慢,因為兩個球拴在一根繩上,那麼,小球應該對大球產生滯後力,於是大球的落速也相對變慢。但是,且慢下結論。同樣因為大、小球之間聯結著一根繩子,既然聯結一根繩子,那麼,兩個球就應該或為一個整體,而由大、小兩個球組成的一個整體,當然比一個球——無論小球還是大球的重量更重,於是悖論出現了:兩個聯結在一起的球體究竟應該比其中一個大球的落速更快些還是更慢些呢?
不用說,這是一個絕妙的推論,推論中暴露出的悖論裏孕藏著一個真理,這個真理就是伽裏略發現的自由落體定律。
但他並非不重視實驗,相反,他的許多科學結論正是直接源於實驗結果。
伽裏略做事謹慎,但他性格剛強。他對於已經確認的真理的忠誠可謂感人至深。對於自由落體定律,在他報告了自己的見解之後,比薩的一位物理學教授剛好在比薩斜塔上做了一個實驗。這位教授想用實驗的結果支持亞裏士多德的舊有學說。這教授甚至興奮地看到“具有相同材料而重量不同的物體並非在同一時刻達到地麵。”於是,教授認為自己勝利了——亞裏士多德勝利了。對此,伽裏略回答得很灑脫:“亞裏士多德說,一個一百磅的球從一百腕尺的高度落到地麵時,從同一高度落下的一磅的球才下落一腕尺。我說它們將在同一時刻到達地麵。通過做這個實驗你發現大球超前小球兩英寸。現在你想要把亞裏士多德的九十九腕尺的誤差用兩英寸掩蓋起來,隻強調我的微不足道的誤差,而閉口不談亞裏士多德的重大錯誤。”
在科學領域裏,伽裏略是一位偉人。但也正因為他是一位偉人,對他的攻擊和反對也是異乎尋常的,可是他並不屈服。他說:“那些反對改革的人抓住我的哪怕最微不足道的錯誤攻擊我,仿佛我犯了彌天大錯。看起來與大家一起堅持錯誤比一個人獨立思考要好得多。但我要說,我情願落在大家後麵堅持正確思想,而不願站在別人前麵不假思索地出爾反爾,自食其言。”
真的,盡管“與大家一起堅持錯誤”的直接結果會美妙得多,但他還是堅持了自己的意見,盲從與屈從絕不是伽裏略的風格,在真理與上帝麵前,他寧願擁抱真理。
據英國伽裏略傳記作家的研究,伽裏略並非因為不相信宗教神學觀念而自覺向教會權威挑戰的人。他是為著維護宗教的崇高權威,才去研究哥白尼學說,或許應該說,他的本意恰恰是為了否定哥白尼的學說才去研究哥白尼的日心說理論的。但他越是深入研究,越證明哥白尼的理論是正確的。於是,他終於擺脫神學束縛,而進入科學境界。他從來不是一個打算與宗教徹底決裂的科學家,直到他已經認定哥白尼學說的正確性之後,他依然試圖用《聖經>中的觀點證明哥白尼學說的合理性。然而,事實證明,這樣做是徒勞的。他本人也日益遭到教會的迫害,直到強迫他認錯為止。但他的心卻自始至終沒有屈服。據說,當他被迫公開認錯之後,他依然喃喃自語:“可是,地球是在運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