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裏是我的家鄉。它深深蝸居於群山的懷抱裏,就像被全世界遺忘在搖籃裏的嬰兒。原本還有一條彎彎曲曲的小小山路通往外麵,但這條唯一的聯係也在前幾年的一次山體滑坡裏變形得難以通行。現如今,這個人口近萬的小鎮已徹徹底底地成為了孤零零的陸上島嶼,沒有人再來,連政府的人都不來了。環繞著它的綿延古老群山使它漸漸地被外麵的人們所遺忘,指不定哪天,外界就再無人記得莫葛鎮這個地方。
鎮總歸還是中國的鎮,還是像外麵一樣過中國的節,但怎麼一個過法還是有著自己的習俗。其中最為獨特的習俗,莫過於“元夕遊會”——在元宵那晚,不論風雨雷雪,鎮裏都要舉辦盛大的歡慶遊會,把元宵過得比大年三十還熱鬧。至於為什麼,聽老一輩人的說是向這個地方的守護神祈求來年風調雨順,但對於鎮裏的年輕人而言,元夕遊會不過是個逛街脫單海吃美食的大好時候。
那一年。上元佳節,繁華鬧街。星火漫天,雪落無限。
街上熱熱鬧鬧,人聲鼎沸,天上焰火綻放不斷,五彩繽紛,照徹整個長夜,連高高掛著的銀河也被如雷的轟鳴震得微微顫抖起來,發出一陣陣閃爍的熒光。雪花在夜風裏隨意飄灑,在紅油油的燈籠上掛滿,結成了厚厚的冰霜。人道是,瑞雪兆豐年。
不知道是誰先發現的,但人群裏那乍起的驚呼促使所有人抬頭看天。夜色依舊晴朗,焰火絢爛破碎,雪花一點點地慢慢滑落,晶瑩剔透,潔白無瑕。但讓整個人群都發出驚喜尖叫的不是可愛的焰火與雪花,而是與雪花一起翩翩飛舞而下的東西。
流星。
銀河在藍紫色的天空裏輕輕盤旋,揮灑下一道道針線狀的光明。一支支光線在璀璨的焰火裏閃亮,像萬千瑩箭迢迢快落,像浮浪化為紛紛雨絲,穿越整座昏暗的宇宙,散漫無盡而迷幻的清靈。宛若輕拂琴鍵餘下的最後一抹顫音,又若名曲中最後彈落的豎弦。空氣裏流淌著莫名而來的溫暖,落星伴隨著焰火與雪花一起在夜的錦緞裏流蘇,整片寰宇刹那間化為了光和夢的海洋。
叮鈴!叮鈴!
這時的我,忽然在喧囂的吵鬧裏聽到了細細的清脆的鈴音。不知道從何而來,也不知道從何時響起。我轉了轉頭,仔細辨認了一下,猶豫間看向一條無人的空曠的昏暗的路——通向外界的路。鈴音是從那裏傳出來的。
很奇怪,那條路前麵除了黑黢黢的大山連棵樹都沒有。我聽著於眼前繁亂零落的雪花中繚繞的漸漸柔弱的鈴音,看著遠方在迷霧裏沉寂的群山,握了握拳頭。我拉了拉身邊的大人,但他們一如既往地對我擺出厭惡的神色躲開。我又見幾個穿著紅色新衣的小孩子拿著石子爆竹走過來。我察覺不妙,撒腿就往那條路上跑。
我不知道我的父母是誰,如果一定要說,那麼,這連綿起伏的群山,那收養我的狼群應該算是我的父母。我是在鎮上的人去獵狼時被帶到鎮上孤兒院去的。我漸漸學會了如何坐在椅子上,如何去正確的地方上廁所,如何端端正正地寫字。但是不知道什麼原因,我一直以來都沒有學會說話。不論我怎麼勤加練習,張口閉口還是嗚嗚咦咦,可能和我五歲前與狼生活在一起有關。
我最開始被他們所憐憫,他們挺好地照顧我。但後來,不知道哪天,他們見到我就煩就躲開。他們的孩子在父母那裏受了氣就三五成群地找借口來毆打我出氣。就像,就像我是一個打不壞的沙包一樣。
一般遇到孩子軍來圍攻,我就會沿著那條路跑到山上避難。山裏彎彎路路可藏的地方太多了,一般而言我都可以擺脫追兵。偶爾遇到機靈點的眼睛好的難以對付的,我就藏在一個以前母狼用來產崽的非常秘密的樹洞裏,等上半小時四十分鍾的也就天下太平了。
在半山腰一個較為平坦的半圓形地麵上,有一個幹粗約七八個人才能環抱的榕樹王。榕樹王有很多枝杈,每根枝杈上都掛著在風裏飄搖的卡片。樹洞就在榕樹根部的一個樹瘤附近。洞口雜草叢生,怪石嶙峋,目前除了我沒有任何人知道這裏。
我跑得累了,就扭頭向榕樹王跑去。觀察到後麵的家夥還在山路拐角的另一邊,我一個翻身跳進樹洞裏。細細碎碎的腳步聲與大呼小叫的聲音過去了,我長舒一口氣。正要出來,突然耳朵一立,聽到了輕輕緩緩的步音,步音裏是清脆的鈴音陣陣。來者似乎是向我這裏走來的。我不動聲色地又俯身下去。
那鈴音悠悠響著跳躍,叮鈴鈴地搖曳。來到我麵前時卻是一頓。嘩啦啦,是撥動雜草的聲音。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忽然,我看見了一雙白淨的纖纖玉手伸了進來。也許是我條件反射吧,我一口狠狠咬了下去。
左手被咬住了卻沒有抽搐,右手也沒有拍打過來。我正在狐疑,突然,那右手慢慢地環住我的脖頸,把我慢慢拉了出來。
我首先看見的是目之所及皆是滑落的星空與雪夜,再一動,是滿樹流轉的卡片,最後,是一條在晚風裏像秋千一樣輕輕晃蕩的馬尾辮,辮根係著一條亮麗的紅結,辮尾掛著一隻小巧玲瓏的金黃鈴鐺。那潺潺的鈴音就是它發出的。
她的雙眸很明亮,目光裏盡是溫柔與善意。我的口慢慢地鬆了,看著她潔白如羊脂的肌膚上鑲嵌著的肉紅齒痕。
她笑了笑,左手抄起我的膕窩把我抱了起來:“小朋友,叫什麼名字?”
我把玩著自己的手指頭,沒有回答。
她還是笑:“不能說嗎?真是媽媽的乖孩子。你不容易被人拐跑。”說著她把我放了下來。
我抬起頭,看著她閃亮若夜空的眼睛。
“小朋友,你是來許願的嗎?”她笑,指了指我身後的榕樹王。我扭頭定睛一看,這才發覺,那滿樹居然都是心願卡片,每張卡片上都寫著或多或少的祝願,字跡不一。但是每張卡片都泛著黃色,似乎掛在這裏很久了。
我搖了搖頭。
“小朋友,你一點願望都沒有嗎?”她眼睛裏閃過一點失落,不過就像天上滑落的流星一樣很快消失掉了。
有是有的。但是我也不能告訴她呀。我也笑了笑,看見遠方有一點微橙色的亮光,那是市鎮迷糊出來的光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