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情之一字,最是他人奈何不得的。每個人都有屬於自己的麵對感情的方式,誰都無權置喙。卞之琳的沉默,或許是羞於啟齒,又或許是想獨享那份感情裏的一切,包括苦澀與絕望。
心思玲瓏的林徽因正是因為明白,所以更不願開口。尊重即是寬容,他會喜歡這份無言的善待。隻是,他這樣的倔強,實在是自苦啊!他不明白,他心裏的那個女孩是不可能走到他身邊的!
1933年的秋天,達子營迎來了一位青春逼人的嬌客。沈從文對這位聰慧可愛的姨妹很是疼愛,把她當成自己的親妹妹一樣照顧。而這個剛屆雙十的俏丫頭也很親近姐夫,常“倚小賣小”地跟他撒嬌。
故事就是從沈從文在達子營的家中開始的。
有一天,卞之琳、巴金等人又去沈從文家中聚會,在那裏遇上了前來投奔姐姐、姐夫的張充和。一見之下,驚為天人,自此便永不能忘。在各種版本的愛情傳奇裏,一見鍾情似乎被過度演繹成了一個爛俗至極的橋段。好像所有故事的初始,都有一個刻骨銘心的過目難忘。而那些盛開在平凡的時光裏的堅守與相知,都免不了被鼓吹成是受益於當初的一見鍾情。這樣的“邏輯”,難道不是薄待了時間的積累與成全嗎?
可是,它的確是一個堅貞的事實啊!人本質上是一種愛美的動物,所以,人們願意為了一種美好的感覺或者一樣美麗的事物全情以赴。至於期限,有時候是數十年,有時候是一生。
時年二十三歲的卞之琳,在看到張充和的瞬間,心裏一定掠過了許多美麗的詩句、華美的辭章。哦,造物主果然是神奇的!他是怎樣創造出了這樣美妙的生命?
北平永遠都不缺少美女與名媛,卞之琳不是沒有見過。他的好朋友林徽因、沈師母張兆和,都是出了名的美人。可這位張四小姐卻另有一股別樣的風流與秀美:比之文靜多了一份靈動,比之聰穎多了一點兒謙和,比之端莊又多了一抹飄逸……
她有我手掌的形狀,她有我眸子的顏色。也許,這次相遇不是偶然。
卞之琳平靜慣了的眸子裏,閃過了從未有過的神采。
然而,他並不知道這場心動的代價是什麼。
張家四朵金花,個個才貌雙全,此事在她們的家鄉蘇州幾乎人所共知。其中,尤以小妹充和為最。這個大方而有人緣的姑娘,雖然年紀小,卻極有主見,且心性堅定,不好“糊弄”,也不會輕易被打動。愛上這樣性格的女孩,就注定了卞之琳的苦戀隻能是一場無望的等待。
從那天起,卞之琳更喜歡去沈從文家了。
他年輕的生命,因為這場突如其來的驚豔與期待,而有了更熱切的動力。他歡喜地投入了,卻漸漸發現始終跟不上張充和的“節拍”。
卞之琳是個非常內向的人,很不善於表達。因為把自己“藏”得太深了,他甚至顯得有點兒木訥和刻板。他長於在自己的感覺裏按部就班,可別人卻未必喜歡他這樣的節奏與性格。
許多年後,有人問起張充和,她曾直言不諱道:“他人很好,但就是性格很不爽快,不開放,跟我完全不相像,也不相合。”
張充和的弟妹也曾經如是評價卞之琳:“不管是坐著閑聊,或者一家人出去遊玩,他總是顯得有些不合群,很少說話,像是活在自己的世界裏,和風風火火熱情活潑的充和就如同冷熱兩個極端。”
瞧,這就是愛情裏的“致命”傷。再好的人也不如“相合”的脾性有競爭力,他的潰敗,從一開始就是注定了的。
而且,這個過於沉默的詩人,竟連一次清楚的表達都沒有。他的一場暗戀天下皆知,卻從不肯捅破那層薄到透明的窗戶紙,即使是對著那個他渴望至極的當事人,也不曾言明。
從來大家都這麼說,你為什麼不跟他說清楚呢?我說,他沒有說“請客”,我怎麼能說“不來”?他從來沒有認真跟我表白過,寫信說的也隻是日常普通的事,隻是寫得有點囉唆。
——張充和
張充和是聰明人,沈從文也是,他們的朋友同樣都不笨。這場心照不宣的追逐,漸漸就成了一個公開的秘密。
卞之琳兀自沉默,張充和也隻管冷淡地漠視,他們在長久的你追我躲中,無奈卻又必然地陷入了膠著。
充和與三姐兆和不一樣,她在愛情裏有自己的標準和堅持。所以,盡管身後跟了成群的仰慕者,卻沒有一個人能得她衷情。她幼時隨養祖母長大,雖然錦衣玉食,備受祖母寵愛,卻一直生活得很孤單。在她的世界裏,好像隻有頭頂那片四四方方的天空是自由的。她沒有朋友,也沒有玩伴,這位張家的四小姐,唯一的樂趣就是盯著書房高牆上的裂縫發呆。多年之後,想起自己的童年時光,她的語意間盡是苦澀:“我好像有許多不能告訴人家的悲哀藏在那縫裏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