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0章 卞之琳:永不消逝的斷章(2)(2 / 2)

最終,他黯然地離開蘇州,回到他從前的生活。回頭的時候,看到的還是充和那帶著疏離的微笑,他覺得“刺眼”,卻終究不能決絕地離開。許是太鍾愛這處的風光明媚,他無論如何也不能抽身了。

那是他自己心甘情願的選擇,與人無尤。

也許,這是他心底最鄭重的秘密。他無法製止別人來窺探,卻能要求自己一生珍惜。

時間久了,旁人都看不下去了。卞之琳除了內向一點兒,還有什麼問題?才華橫溢,又對充和情根深種,實在沒有堅決不允的理由。

於是,有熱心的朋友就幫卞之琳說和,特意安排一些飯局讓他們見麵,以期能交流感情,最終成就一對佳偶。當年的沈從文,不就是靠癡心一片打動美人心的嗎?保不齊這又是一段良緣!

卞之琳自然是求之不得。可這些好心對充和來說,卻是一種“負擔”。因為卞之琳從來不說,她也沒辦法明確地拒絕,她決定用另外一種方式“抗議”。

張家四小姐離家出走了。這樁“新聞”一出,相熟的每個人心裏都各有一番滋味:

這位小姐也太強了!為什麼就不肯給別人一個機會呢?

四小姐雖然人才出眾,可眼光也忒高了些!她到底想嫁個什麼樣的郎君?

眼瞅著歲數也不小了,再這麼拖下去,可不見得能碰上這麼癡心的。

……

在別人那些堪稱“同情”的目光裏,卞之琳似乎更沉默了。她這種無聲卻強烈的拒絕,已經完全表明了態度:做朋友,歡迎;做男女朋友,絕不可能。

卞之琳苦澀地扯了扯嘴角,依舊什麼都不說。這段苦戀,是他隻想一個人獨享的珍藏。她不願分享,別人也沒必要知道。

隻是,等待她已經成了他的習慣,他戒不掉,也不想戒。或許,在他心裏始終殘存著一點點微弱的希望:總有一天,她願意回過頭來看看,給他一絲默許的、鼓勵的微笑。

追著看她背影的那些年,他也很累吧?可他同樣沒有辦法去徹底結束這“勞累”。情字惱人,也醉人。

許多許多年以後,卞之琳不無悵惘地說道:“在一般的兒女交往中,有一個異乎尋常的初次結識,顯然彼此有相通的‘一點’。由於我的矜持,由於對方的灑脫,看來一縱即逝的這一點,我以為值得珍惜而隻能任其消失的一顆朝露……預感到無望,預感到這不會開花結果……”

如果他肯大膽一點兒,結局會不會不一樣呢?也許吧!可這畢竟隻是一種善意的假設,並不能從根本上改變什麼。人生不像數學公式,可以推倒了重來。

因為一直圍著張充和打轉,張家的人對這位癡情的追求者都很熟悉了。他沉默的追隨,也成了張家的一道風景,每每見到他,都不免唏噓感慨。可是,也就止於此了。他們隻是這場愛情角逐的旁觀者,不能決定什麼,能作決定的隻有張充和一個人。

他一次又一次奔赴在接送張充和的路上。千裏奔波,隻為了短暫的、沒有任何旖旎曖昧的會麵。許是走的路太多了,一路的風塵都染白了他的鬂角。而坐在他對麵的那個女子,也不再年輕了。歲月帶走了她的青春與嬌美,卻在眼角那些細微的紋路裏填充了更多的風韻。她寫詩、畫畫、教昆曲,過得優雅而與世無爭。

卞之琳每次見到她,都會習慣性地愣怔一會兒。她好像永遠都能讓他瞬間歡喜起來,即便時光冷酷,也帶不走他心底深處那份一如往昔的悸動。

若是不能相愛,做個常來常往的朋友也是好的。他們已經相識十多年了,在彼此的生命中已成了不可磨滅的存在。世界如此之大,可是,誰能有福氣陪伴別人或被別人陪伴十多年呢?人不可貪心太過,隻要還可以像現在這樣相見,隻要還能有這種細水長流的羈絆,就足以補償那些寂寂的等待。

然而,上天似乎連這個卑微的小心願都不願成全。卞之琳十幾年的等待,等來的卻是張充和的婚禮。她成了別人的新娘,並且跟著夫君離開了中國,連決絕的背影都不肯給了。

年近四十的卞之琳哀傷地站在陰暗的風口裏,連歎息都能揪扯出疼痛。他,畢竟不像她那樣灑脫啊!從此以後,他要靠什麼來憑吊心裏那份無望的戀情?

他還是像從前那樣,有空就去張家看看,住在張充和從前住的房間裏,遙遙地想念她。她剝奪了他的愛情,卻不能剝奪他想念的權利。這,也許是他唯一得到的慈悲。

“之琳,你怎麼比我還瘦?”再一次踏進梁家的客廳,已經是1949年了。他們都老了,都有太多說不動的心事。

林徽因的笑容裏帶著一點兒心疼。她知道,充和剛出國,這個寡言少語的朋友雖然嘴上不說,心裏卻是很難過的。她親熱地握著他的手,用一種溫暖到讓人落淚的聲音說道:“走了這麼久的路,是不是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