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說他是誌士,他一生為民請命,永遠都維持著一種遠離人間煙火的尖刻,犀利直率,不含糊、不畏懼,確實也能當得;若說他是個學者,博學之名,天下共知,三點之教,就可澤及終身,門生故舊亦皆是人傑,的確不算辱沒。他一生遊走於誌者與學者的身份之間,所謀求者,不過是一個他期望中的未來。
然而,走進這個客廳,他就成了其他客人心目中最『老』的朋友。他『四方』得讓人頭疼,卻又可愛得讓人喜歡。
當『公知』遇到『軍匪』
“屋子裏有些冷了。張媽,再添些炭火來。”
張奚若還沒進門,就聽到了林徽因活力十足的聲音。透過窗子看進去,這個永遠都溫馨明亮的客廳裏已經坐滿了人。朋友們如同往常一樣圍在林徽因身邊聽她說話,間或夾雜著其他人很小的咳嗽聲、炭火燃燒的劈啪作響聲,祥和得跟外麵的世界完全是兩個樣子,讓人心裏不由得發暖。
“哎喲,你可來了,就等你了!”林徽因一抬頭,看到了正走到門口的張奚若,趕緊笑著招呼他。
今天他可是“主角”。他不到,談話可就不“暢快”了。
張奚若一邊跟其他人打招呼,一邊在自己的位置上坐下。茶幾上擺著幾份今天的報紙,不用說,這就是他來之前,這個客廳裏談論的話題。
作為話題的“中心人物”,他是最有立場說些什麼的。外麵的議論已經沸反盈天,他自然也有許多不可對外人言說的想法。張奚若大致掃了那幾份報紙一眼,表情說不上是嘲諷還是憤怒,食指重重地敲了敲報紙上的某個標題,臉上漸有慍色。
“你這就是秀才遇上兵,有理也說不清了。”林徽因把一杯熱騰騰的茶遞到他手邊,歎著氣說道,“這把大刀現在是向你頭上砍來了!”
可不是嘛!原本隻砍向鬼子們的大刀,如今也把“刀尖”對準了這些文弱的書生。張奚若“躬逢其盛”,正好撞到了刀尖上。不,確切地說,是《獨立評論》。他沒有生命危險,別人也好端端的,隻是《獨立評論》被停刊了。而他,就是那個把《獨立評論》直接推到刀尖上的人。
中國有句古話叫“禍從口出”,對知識分子來說尤其適用。有人說:“真正的知識分子都是悲劇命運的承擔者……他們要提前預言一個時代的真理,就必須承受時代落差造成的悲劇命運。從這個意義上說,時代需要悲劇,知識分子更需要悲劇。”也有人說:“在中國,做知識分子是一件再容易不過的事情,他們無須在公共事業上多投入、多建樹,隻要能講幾句人話,肯講幾句真話,敢講幾句硬話,就功德圓滿了。”
而事實上,我們能夠記住的那些知識分子,為了“預言”和講“真話”、講“硬話”,總是要付出代價的。即便是張奚若這樣的同盟會老會員,資曆深厚,也不可避免。更何況,他這次“得罪”的可不是一般人,是宋哲元。
那麼,這位宋哲元是何許人也?
你也許不知道宋哲元,但你一定知道“大刀向鬼子們的頭上砍去”。這把威震全國的“大刀”,就出自以喜峰口一戰重創日軍、震驚全國的國民革命軍陸軍第二十九軍,而第二十九軍的軍長就是宋哲元。
宋哲元曾是馮玉祥的心腹愛將,西北軍五虎上將之一,勇猛沉著、忠實勤勉、遇事不苟、練兵有方,人稱“軍中趙子龍”。1933年3月11日,宋哲元率二十九軍血戰長城,大敗日軍,更是讓宋哲元成了人們心目中的英雄。
這樣一位抗日名將,威名赫赫,怎麼會跟張奚若過不去呢?
說起來,應該是張奚若跟宋哲元過不去。
宋哲元行伍出身,雖也酷愛讀書、愛惜人才,可他身上同時有一股“匪氣”。他愛國抗日、不受外辱,卻又希望有一個獨立王國。這種根深蒂固的軍閥習氣,讓他的一生有功有過,各有褒貶。
在日本人炮製出“華北自治”的鬧劇時,宋哲元作為華北地區的實力戰將,自然就成了各方拉攏的對象。他在夾縫中生存,也曾做過一些對日妥協、鎮壓學生運動的不得民心之舉。
眼看時局混亂、侵略者當前,“華北自治”的大戲卻越唱越熱鬧。張奚若於1936年11月29日在《獨立評論》上發表了一篇文章,名為《冀察不應以特殊自居》。文中主要提出了兩項要求:一、取消冀察政務委員會;二、令第二十九軍開赴前線。
這些言論大大觸了宋哲元的逆鱗。他是冀察政務委員會的委員長,也是第二十九軍的軍長。張奚若一介書生,不好好在書齋裏做學問,卻跑出來對軍國大事指手畫腳,宋哲元豈能不氣?他不是老蔣的嫡係,對國民政府也談不上多忠誠,他真正忠誠的對象是馮玉祥。在他心裏,華北是他的地盤,怎容得下別人說三道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