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1年3月的第二屆國民參政會上,張奚若公然大罵國民政府“獨裁專斷”“腐敗無能”。蔣介石做“領袖”多年,鮮少被人如此直接公開地責罵。頓時覺得很難堪,隻能按鈴提醒他:“歡迎提意見,但別太刻薄。”張奚若竟拂袖而去,從此不再參加參政會。
眾目睽睽之下“侮辱”領袖,大發“大逆不道”之言。要是放在以前,這罪名都能要他的命了。可張奚若不但不知收斂,還“變本加厲”。
1946年,政治協商會議召開時,從社會各界共選了三十八名代表。其中國民黨八人,共產黨七人,青年黨五人,民主同盟、社會賢達各九人。傅斯年和張奚若是無黨派代表,屬於社會賢達。按規矩,無黨派代表要由各黨派提名。結果,“民盟”和“中共”一致舉薦張奚若,國民黨也宣稱張奚若是國民黨老黨員,要由他們提名。張奚若卻毫不買賬:“不錯,我曾是一個同盟會會員,辛亥革命也很奔走了一番。但民國元年同盟會改組為國民黨,民國二年我去美國前即已向陝西省黨部聲明脫離關係……1928年我任教育部高等教育處處長時,又有人要我入黨,我就拒絕了。”這還不算,他又給重慶的《大公報》寫了一封信,鄭重聲明:“近有人在外造謠,誤稱本人為國民黨黨員,實為對本人一大侮辱,茲特鄭重聲明,本人不屬於任何黨派。”如果說不承認是國民黨黨員隻是讓國民黨掃興的話,這“侮辱”兩個字就足以讓他們惱羞成怒了。要不是因為他是老同盟會會員,那暗殺的對象就不隻是聞一多了。
還有一次,在幾個高校聯合舉辦的時事演講會上,張奚若毫不避諱地大談政府的獨裁統治:“現在中國害的政治病是——政權為一些毫無知識的、非常愚蠢的、極端貪汙的、極端反動的和非常專製的政治集團所壟斷。這個集團就是中國國民黨。”“在報紙上馬路上常常可以看到一個名詞‘赤匪’,假如共產黨可以叫作‘赤匪’的話,我想國民黨就可以叫‘白匪’。其實‘白’字還太好了、太幹淨了,他們簡直就是‘黑匪’!”
所以,鑒於時政如此不堪,為生民國家前程計,應該“徹底廢止黨治”,組織聯合政府:“蔣應該下野。假如我有機會看到蔣先生,我一定對他說,請他下野,這是客氣話;說得不客氣點,便是請他滾蛋!”
他已經漸漸跟他從前的許多朋友分道揚鑣,比如蔣廷黻。他或許還願意認可他的觀點:“曆史已經使知識分子階級成為中國人民的領袖,我們無意謙讓。”卻再也不能如蔣一樣,支持一個“強有力的、甚至是獨裁的領袖”。
周培源的夫人王蒂瀓曾評價張奚若說:“完全是四方的。”棱角鮮明,剛直耿介,此言確實不虛。而作為老友,陳岱孫的看法則是:“合誌士與學者於一身的人物。”不空談、不炫智,“為政不在多言”。一旦開口,便是發人深省。正如費正清的高徒易社強所說:“張堪稱禮貌得體沉穩謹慎的楷模,總是隱忍克製,總是字斟句酌。有個觀察者寫道,他的嘴就像北平紫禁城的城門,‘似乎永遠是緊閉的’。”
張奚若一生崇尚民主政治,追求獨立的人格與自由。其言銳、其行直,足可堪後人尊重。
他定下了這個國家的名字
“思成、徽因,我給你們介紹兩位新朋友。”
這已經是1948年的年底。被嚴冬包圍了的北平城,處處都透著一股逼人的寒意。即便是待在被爐火烤暖了的屋子裏,也躲不過門縫裏透進來的冷風和天地間冰寒的震懾。人們袖著手悶坐在屋裏,遙望著城外的方向,時不時就能聽到沉悶刺耳的炮聲和槍聲,既不安,又有隱隱的期待。
這座充斥著恐慌的華貴孤城裏,連空氣都有些莫名的顫抖。戰爭就要結束了,隻是不知道這即將到來的明天,會是怎樣的光景。
而對於梁思成和林徽因來說,顯然還有更深一層的擔憂。哪一場戰爭的勝利不是堆砌在層層的廢墟之上?可如果要用北平城的毀滅來作為“祭禮”,那麼這代價也未免太昂貴了。這裏可是一部活著的曆史啊!一旦消失了,就再也無法彌補和修複。
可他們能有什麼辦法呢?百無一用是書生。在這種炮火連天的戰爭時期,這句話好像格外正確。他們可以在腦子裏把這座古城的所有建築記得一清二楚,布局、材質、工藝、色調……卻獨獨沒有辦法保全它們。戰爭的殘酷法則之一,就是能完全磨滅人們對美的感知。
直到張奚若帶著兩個陌生的客人敲開了梁家的大門,梁思成和林徽因擔憂的事情才有了著落。
彼時他們的家已不在總布胡同,而是在清華園。張奚若依然是梁家的常客。這次的來訪,發生得突兀卻又順理成章。
到達梁家的時候,天色已經晚了。客廳裏很安靜,一點兒都看不出白日裏的熱鬧。
幽暗的燈光下,梁思成和林徽因看到這兩位穿了灰色棉布軍裝的客人,先是一驚,繼而就明白了來者的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