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晃許多年過去了。他們已經從北平到了昆明,生活似乎糟得一塌糊塗。周培源沒辦法再衣飾光鮮,他那嬌美的妻子也不能再輕妝巧扮,如同戰爭中的所有柴米夫妻一樣,他們過得非常拮據。知識給了他們精神上的高貴與尊嚴,卻沒能在這種非常時期給出相應的物質上的富足。
但是,他沒有憤怒,她也沒有怨言。他們坦然地承受了時代強加的磨難,以個人、以家庭為單位繼續負重向前。
還好,無論生活如何刁難,世間總有一些東西是恒久不變的。
康德說:“有兩樣東西,愈是經常和持久地思考它們,對它們曆久彌新和不斷增長之魅力以及崇敬之情就愈加充實著我的心靈:我頭頂的星空和我心中的道德準則。”
而對周培源來說,可能還要再加上幾樣:我心中的愛情,我忠誠的理想,還有友誼。又或者,愛情、理想、友誼都是他的道德準則。
他們還是喜歡約在梁家聚會。談天說地,不亦樂乎,也算是艱難的生活中難得的“奢侈”。
周培源這次能成為梁家客廳裏的主角,原因是他買了一匹馬。
當時周培源一家住在昆明西山區的龍王廟,距離西南聯大有二十多裏的路。那時候交通非常不方便,沒有公路,也不通汽車,自行車也買不到,進城去上一次課非常不容易。為了保證上課不遲到,周培源每天都要淩晨五點鍾起床,光在路上耗的時間都能講幾堂課了。
周培源覺得這樣很不“科學”。生活無疑是艱難的,可除此之外,他還願意多找一些低成本的快樂。於是,他狠狠心,咬牙買了一匹馬,決定騎馬去上課。他給這匹馬取了一個很威風的名字,叫“華龍”。
“華龍”一進聯大,馬上就引起了轟動,所有的教職工和學生都圍過來看它,著實讓周培源露了一把臉。物理係的主任饒毓泰覺得老同事這招實在高妙,遂戲稱他為“周大將軍”。
試想一下那幅畫麵,也的確讓人心馳神往:狹窄的鄉間小路上,一個清瘦而英氣的書生一路縱馬奔馳,馬蹄起、煙塵飛,寒鴉數點、朝霞滿天,再襯上灰色的背景、淒冷的鄉風,正如同一個從戰場上殺出重圍的英雄。“將軍”之名,倒也不虛。
自此,周培源便每天騎馬進城,先送兩個女兒上學,再去聯大上課,時間上從容了許多。這樣的無奈之舉,發生在一個研究力學的物理學家身上,倒也頗有一番別樣的浪漫,一時間在聯大傳為美談。
梁家的客廳裏,除了金嶽霖的雞之外,終於又多了一個可以探討的“寵物”。
而周培源的小家裏,也因為這個高大的動物而增添了許多歡樂。
那時候,他們剛剛有了第三個女兒如玲。除了生活上很窮困,除了王蒂澂身體不是很好,幾乎過得很完美。
在課堂上威風八麵的“周大將軍”,一回到家,就隻是一個普通的丈夫和父親。為了哄初生的小女兒睡覺,他可以抱著她在屋子裏來來回回走上幾個小時,嘴裏哼著孩子根本聽不懂的歌,或者喃喃地跟她說一些毫無邏輯的悄悄話。
他的樣子很笨拙,又很熟練。那雙拿慣了粉筆和書本的手,好像特別習慣溫柔地抱著小小的嬰兒入眠。
好不容易等到女兒睡了,他趕緊坐到燈下,就著昏黃的燈光備課、刻講義,一忙就到了深夜。燈光與星光映著他越來越消瘦的臉,日複一日,如同在描摹一個迷茫的夢境。
王蒂澂每每看著,心裏都忍不住發酸。她多想為這個男人、為這個家多做點什麼,讓他不用那麼辛苦,讓他可以多休息一會兒。可是,她的身子實在“不爭氣”,根本負荷不了太多的勞累,她需要休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