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未及開口,就聽到葉公超大喝道:“I’ll crown you with a pot of shit!(我要把一桶糞澆在你的頭上!)”
公超是在美國讀完中學才進大學的,所以美國孩子們罵人的話他都學會了。他說,學一種語言,一定要把整套的罵人話學會,才算徹底。
——梁實秋
這等粗俗的話出自堂堂一個教授之口,實在讓人驚詫莫名。但奇就奇在那位美國家長聽了之後居然沒生氣,還跟他成了朋友。原因也很有趣:他已經很久沒有聽到這樣原汁原味的“美式”髒話了。思鄉情切,再加上自家孩子有錯在先,美國鄰居絲毫不計較葉教授的有失風度,興衝衝地跟他握手言歡了。
這樣的事情,恐怕也隻有葉公超才做得出來。其性情之真,可見一斑。可這樣的性格,對一個政客來說,卻是很“危險”的。他的書生氣改不了,也不想改。
可書生與政客,本就是兩個相悖於兩極的身份。他從一個可極致“放縱”的身份變成一個須極致“克製”的角色,中間的落差之大、轉換之難,根本不必多言。他在形式上成了一個“紳士”,可骨子裏,他卻更鍾愛、也更能勝任“名士”這個身份。
葉公超知道從政這件事是“賠本兒生意”,卻還是認真投入地去做了。書生報國,從來不甘人後。他們總以為那樣的決定能創造更大的能量,可事實上,情願、心不甘的“後果”就是未必能有好結果。
在當“駐美大使”期間,葉公超曾對他的朋友說:“見了艾森豪威爾,心理上把他看成是大兵。與肯尼迪晤談時,心想他不過是一個花花公子、一個有錢的‘小開’而已。”這樣的心態,怎麼看都不像個外交家。
這一點,就注定了他不可能成為一個“合格”的政客。而回放於曆史中的某些片段,也在一步步印證這個結論。
也許,早在他走進政壇、選擇做一個“政客”的時候,從前那個快樂的熱血書生葉公超就已經“死”了。活著的這個,在盡力做一件他實際上並不擅長的事情。比較起來,還是那個在朋友的聚會上侃侃而談的書生葉公超更鮮活、更可愛。
如果人生可以重來,他還會不會堅持從前的選擇?
“我再也不做同樣的事!”
在不自由的從政生涯裏,他也會想起他的朋友們,那個溫暖快樂的客廳,那些讓人快慰與沸騰的爭論;還有他在清華的“家”,可以深埋進“清華最舒適的沙發”裏,喝著香噴噴的普洱茶,談論“涉及太陽底下的一切”的日子。
可惜,一切都不複存在了。
他開始在不同的城市間穿梭,西裝革履地參加各種各樣的會議,忙得不可開交。
西南聯大解散了,太太的客廳移回北平了,而葉公超卻依然沒有脫身。上次分開之後,發生了太多的事情,常常快得讓他來不及反應。他多想像以前那樣,把他的心事和困惑跟朋友們分享。可不同的選擇已經隔開了他們。這個時代,給了他們那麼多的身不由己,可他們卻從來都沒想過抱怨。他在慢慢適應自己的新角色,他的朋友也在自己的生活裏一步步向前走。
他想要走得快一點,可他的朋友們卻漸漸跟不上他的腳步了。他曾在最初的順利裏忘形了一陣子,可後來,更多的就是惆悵了。
想起從前的事,葉公超竟覺得像是前世的事情。
那時候,他還是憤怒的葉公超,有著極壞的脾氣、極好的人緣,還有很多的自由。雖也常憂心國事,可他筆下卻鮮少有“讀史難通今日事,聞歌不似少年時”這樣的感傷。
而現在,他在另一個世界裏,不知道是在浪費著還是在揮灑著“文學的氣度、哲學的人生、國士的風骨、才士的手筆”。
他有點兒累,卻又不得不繼續下去。他想念北京了,想念講台了,想念那個壞脾氣卻自由的自己了。
他多希望許多年後,後人談起他,能會心地一笑,說:“哦,那個壞脾氣的教授啊!”
就像林徽因寫過的一首詩:
當我去了,還有沒說完的話,
好像客人去後杯裏留下的茶;
說的時候,同喝的機會,都已錯過。
主客黯然,可不必再去惋惜它。
如果有點感傷,你把臉掉向窗外,
落日將盡時,西天上,總還留有晚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