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藏被劫已經三四十年了,而這樣一個偉大的藝術寶庫卻仍然得不到最低限度的保護。就在我們初到這裏時,窟前還放牧著牛羊,洞窟被當作淘金人夜宿的地方。脫落的壁畫夾雜在殘垣斷壁中,隨處皆是。我不勝感慨,負在我們肩上的工作,將是多麼艱巨沉重。
——常書鴻
簡單的人員配置、簡陋的工作環境、艱苦的生活條件,這個“敦煌藝術研究所籌委會”實在是寒酸得讓人心碎。
但是,常書鴻卻沒有放在眼裏,幾乎是迫不及待地開始工作了。
首先,他要跟惡劣的自然環境作鬥爭。莫高窟處於戈壁之地,氣候條件非常不好,被風沙侵蝕似乎成了每日必受的折磨。常書鴻要做的第一件大工程就是治沙。
他是個藝術家,他分得清世間所有的色彩,說得出世上所有大師的風格,卻不明白沙漠裏的沙和風。可他在這個敦煌藝術研究所當家,所有的事情都要他來拿主意,就不得不硬著頭皮去解決這個他完全不了解、也不擅長的大問題。
可這沙怎麼治?政府象征性地給了點兒錢之後就再也不管了,隻裝聾作啞地打太極。連著碰了好幾次壁之後,常書鴻總算是明白了。這事你要麼自己解決,要麼就別吱聲。治沙?如今這世道,打仗打成那樣,生死存亡才是頭等大事,誰有閑心來管這個?
常書鴻死了心,決定自己想辦法。
這位藝術家從此成了一位生活家。治沙、種樹,改善生活條件,打理一群人的日常所需,還要進行艱苦的研究、保護工作。
據當時在敦煌與常書鴻一起工作的同事回憶:
“那會子的條件可差得很,都是毛驢,買一次東西得兩天,頭一天去,第二天回來。有的時候買上的肉,一路上天氣熱就臭了。”
“冬天沒有火爐子……早上起來鼻頭上都是一層霜啊。”
“你如果吃多了就沒有菜了,如果斷頓的話,就是麵條子裏頭撒點鹽,再倒點醋、撒點辣子。”
吃不好,住不好,工資不能按時發放,物價瘋狂上漲和貶值,還要麵對難耐的水土不服,甚至連基本的尊重、理解都沒有。這群熱血的藝術家終於深刻地體會到了敦煌的冷酷。
還好,莫高窟的研究工作陸續展開了,浩大的敦煌學探索終於有了眉目。後來,常書鴻的幾個學生也陸續來到敦煌加盟,研究所實力大增,工作推進得更加順利。
可是,工作之外,這個大漠能給的似乎就隻有孤獨和清苦了。常書鴻能忍得了,是因為他愛著這裏,他把敦煌當成是他的生命。可他的妻子陳芝秀卻不能忍受。
她一直覺得常書鴻“瘋了”。如果不是瘋了,怎麼會放棄巴黎來到敦煌,放棄讓人向往和尊敬的一切來這裏受罪?盡管她初到的時候也被莫高窟深深地震撼了,可她依然不能接受由鮮花轉換成風沙的生活。
敦煌貧瘠,給不了她喜歡的光鮮靚麗的人生。她漂亮的旗袍、連衣裙,最新潮的發型,紅酒、咖啡、西餐,眾人的豔羨和追逐,丈夫的溫存體貼,似乎都成了前生的往事。她不遠千裏去法國留學,絕不是為了過這樣的日子。他常書鴻可以有自己的執迷不悟,她也同樣可以有自己的選擇。
1945年初春的一天,陳芝秀拋下一雙兒女,跟著別人走了。
許多年後,白發蒼蒼的常沙娜回憶起往事,淡淡地說:“所以現在回過去,從宏觀來看,我覺得一個知識分子折騰了這麼幾十年,為了事業,為了各方麵,你看他舍去了多少東西,最後自己的老婆也沒有守住,這個能怪誰,誰都不能怪。”
莫高窟沉默地立在那裏,無言地看著為它辛苦奔忙卻最終隻換來無限痛苦的常書鴻。它太寂寞了,也太高貴了,已經不會表達自己的情緒了。
痛苦過後,生活還是要繼續下去。年幼的兒女、繁雜的工作、艱苦的環境,都在“看”著他,常書鴻已經停不下來了。
好不容易抗戰勝利了,常書鴻和他的同事們還沒來得及高興,就收到了教育部的一紙電文:“抗戰結束,百廢待興,國家重建,資金有限,從即日起,撤銷國立敦煌藝術研究所。”
苦熬了好幾年的學生們走了,本來就冷清的研究所裏隻剩了常書鴻父女三人,以及兩個工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