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3章 我又夢見了你(2)(1 / 3)

這時,小說退到了帷幕後邊,故事隱藏進了黑影,邏輯謙遜地低下了頭,懸念因為不好意思而躲閃瑟縮,連偉大的無所不能的生活表象也暫時熄了燈,它們保持高度的沉默。作者不想全然告訴你,然而你終於會知道,你終於會喜愛。故事就像最喜愛的儀式,在閱兵廣場群眾集會上放飛和平的鴿子,你放飛多少就欣賞多少,你送走多少就收獲多少,你隱藏多少就誘引多少,你期盼多少就牽掛多少,你揮舞多少就出現多少快樂的旗幟。像魔術師的撲克牌,你抓之即來,甚至托著玻璃魚缸、金魚與一隻野鴨子,也到場助興。你伸長了脖子,你看痛了眼睛,你依戀了心,你相信了口號,你迷狂了詩句,你驀地與鴿子比翼齊飛,戴著鴿鈴鴿哨,欲與長空白雲比高低。

然後你嫣然一笑,所有的魚都從太液池底跳到了水麵上。怎麼又是夏天了呢,不然哪裏來這麼多蓮花、浮萍、蠓蟲!你的笑是無聲的,是融化的。你的笑容是神仙的,是聖潔的,是藝術更是生命,是哲學更是愛情,是舞姿更是琴韻。在你的笑聲中,鴿子散去,眾星散去,宇宙變得無比純淨,然後沒有秋千,沒有人群,沒有水渠和牛馬了。沒有你和你的笑和你的飛揚的辮子,我不是成為多餘的了嗎?

唱起來,跳起來,看我們的辮子迎風擺,聽我們的歌聲多愉快,你老人家,聽見聽不見?這是那個時代的歌曲,這樣的歌曲每兩千年唱一次。

於是去到了到此一遊的遠方城市,經曆了戰爭然後有意留下了痕跡。看到了此生從未看到過的巨型八音匣子,震響著金屬簧板的老舊的民歌。林紓和弘一法師,為這些歐洲和旋律配上歌詞,老漁翁,駕扁舟,長亭外,古道邊……從前,這是一個兩個陣營互相叫板的地方,一個交換雙方被逮捕的諜報人員的地方,也交換某些情報,達成秘密交易。兼營兌換外幣的黑市。諜報人員的數量與交易雖減而天地久長,外彙市場則官民並舉,如火如荼。在這裏你聽到了穿著白色連衣裙的她坐在地上彈吉他,唱道:“麗莎,麗莎,你回來吧。”你感覺了親切,同樣親切的是隔膜與距離。你感到了心碎,同樣心碎的是家鄉的炕桌與小板凳。祖國有時候也冒傻氣,發脾氣,心急火燎,有時候又是那樣地期待與信任,毫無保留:祖國需要你!

甚至於從睜開眼睛直到黎明以後,連暈眩也不知去向。

許多事情都會過去,烘烤會過去,高潮會過去,節日會過去,恥辱也會過去。

同時有一點記得,有一張半張紙頭,寫下了有時會忽略有時會驚歎有時會暈眩的字跡:我、又、夢、見、了、你!

然後我急急忙忙地給你打電話。讓我們回到原點,回到艱難的拚搏的愛冒傻氣所以尤其美好的青春,火熱而且尷尬,悲痛得近於輕率。星夜起床步行山路三十六公裏,爬上高坡,來到唯一的火車站。我急急忙忙地坐了火車又坐了汽車,我下了火車又下了汽車,然而值得記憶的仍然不是火車與汽車,而是山路崎嶇。我跑,我摔倒了又爬起來。我跑過炸山留下的碎石,跑過臨時工棚、鋼釺和雷管,跑過疾下的澗流,跑過堅硬的石山。至少應該聽一聽山水下泄的急忙與打擊。沒有到這樣的山裏來過的人可真可惜。

下車以後在一家香煙店裏我找到了電話。電話是老式的,受話器和號盤固定在牆壁上,聽筒可以取下,我可以拿著聽筒走開,隻要我長出長長的嘴,例如像一隻白鶴。我知道你的好幾個電話號,我知道你並不是固定待在某一處的。“53427”打通了,說是你不在那裏,你一個小時以前剛剛離去。

剛剛離去,剛剛離去,這是一首多麼好的情歌的歌詞,這是一個多麼好的意大利式歌劇的詠歎調題名建議。好了,我的下一個長篇小說題為《剛剛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