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4章 我又夢見了你(3)(2 / 3)

多麼寬闊的花的原野!一匹黃馬在草原上奔馳。都有信步的寬鬆,都有奔跑的機緣,早晚有撒歡兒的福氣。我們在一幢散發著樹木氣味的木樓房裏注視著你。當它停下來揚一揚頭的時候,我才看見它長著一副教授的從前是盡享尊榮,後來是不免尷尬的灰溜溜麵孔,他一定會講好幾種外語。我的麵前是一台白色電話機。也許這隻是一隻白色的羊羔吧,柔軟的羊毛下麵埋藏著一台受話器。然而,我已經忘記了你的電話號,我甚至於忘記了你的代碼。這怎麼可能呢?你不是就叫某某某嗎?恨死我了,我知道你正在等著我的電話,至少等了三十年加二十萬公裏。

我拿起了電話,我茫然地狠搖著手柄,電話通了,這是什麼?呼嘯的風,尖厲的哨音,嘰嘰喳喳的鳥,銅管樂隊又奏響了,隻是旋律不可捉摸,好像音樂在隱藏著自己。是你!

是你的溫柔嫻靜的聲音。我又撥一個奇怪的號碼,“01234567890”,仍然是你,仍然是你的從容的傾訴。又撥一個,又撥一個0987654321……撥到天上,地上,海底,山腰,飛機上,小島上,艦艇上,人造衛星上,大沙漠的古城堡遺址裏,哪裏都是你,哪裏都是你,哪條電話線都通向你,哪裏傳出的都是你的聲音,雖然有的嘶啞,有的圓潤,有的悲哀,有的歡喜。你說:“是我!”像是合唱齊唱輪唱三重唱二重唱獨唱胡琴拉戲。

我不敢相信,這幸福這可靠的憑依。我一次又一次地相問:是你嗎?你是誰?是你嗎?你說是我。你說是我。你說是我。銅管樂演奏起來,我拉動弓弦也演奏起來了,嘹亮的號聲吹走了憂愁,也吹走了暗中的嘰嘰喳喳。地上全是水窪,亮晶晶映著正在散去的陰雲。好像剛剛下過雨。你緩緩地說:“是我。”白鴿成群飛起。樓房成群飛起。我們緊緊地擁抱著,然後再見。然後我們成為矗立街頭迎風受雨的一動不動的石頭雕像。幾個孩子走過來,在雕像上抹淨他們的髒手。我背誦著奧斯卡·王爾德的故事——《快樂的王子》。

王爾德太瀟灑了,他不得善遇,他失去了名譽,被時代與社會擊斃。

二十年前你寫過類似的標題、篇章、文句與詩語。竟然沒有誰能議論一下它,無人注意,無人識趣。為什麼我們的文學還走著畫地為牢的方步?紅塵街市迷嚚色,流水高山未可期。不好言說,隻能無語……畢竟仍然有誠懇的讚美,有個別識貨的人說是狀態不低。此前的二十年你寫過全然不同的細節、故事、人物、生活、陌生感與戲劇性,也有人說,怎麼評價也不為過。再再二十年前呢,它仍然闊著、活著、熱著、火著,它仍然與你們在一起。

有許多文學是夢,紅樓夢、南柯一夢、黃粱夢、邯鄲一夢、夢中人、夢想成真。這夢是一種醇酒,是精神的溫熱的釀造,是老年間葡萄的保存,雖然已經早就不是鮮葡萄的味道。它是對於記憶的洗滌,是醃製、熏製、炮製,是提煉與蒸餾過濾。然後它使人驚奇。傳記叫傳主驚奇,作品使作者驚豔,知音的力量在於粉碎了樂器。有偉大的記憶更有偉大的遺忘。有了遺忘記憶方才純粹。有了記憶遺忘方才得體。有了夢才有了記憶與遺忘、暴怒與欣喜、文學與人生的渾一。

多麼美好的與淒然的狀態,叫作泡姿——姿勢。試練的時刻會出現某種狀態,平和、溫婉、文質彬彬,包裝著悲哀的華美,可進可退的適宜,對於失落的慷慨與眷戀,對於文字的撫摸與悅愉。有渺小的顧影自憐,有堅毅的九百公裏後移,有輕鬆的且將新火試新茶的詩趣,有略圖越超的一點一挪一閃一擊。這不是講述,這不是編排,這不是反映,這不是南拳北腿太極武當少林崆峒泰拳與跆拳道。這不是籃排足手網羽毛乒乓,也不是短跑、長跑、跨欄、鉛球鐵餅搏擊。這隻不過是狀態、是感覺、是印象,更是醞釀一生的深思。如醉如癡,如詩如畫,如歌如舞,如酒如花,如中如西。而後無表無裏。你說是語言的狂歡,狂歡中哪有如許的深潛忍耐?你說是意識的流通,流通中哪有這樣雄辯功底?你說是朦朧詩,朦朧中又有哪兒來的這樣的言之有物的強大的百不失一的邏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