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4章 我又夢見了你(3)(3 / 3)

你已經走南闖北,你已經工農官民,你已經貶入冷宮,你已經直上青雲,你已經胡、漢、洋、土,你當然九流三教,你已經飽經謗讒,你已經備遭羨嫉,你當然識盡安危通蹇,你承擔著生離死別,你喜歡詩詞歌賦,你喜歡推論摹描偵緝。一切都是一切,禍也是福,福也是福。別離也是相逢,相逢就有離去。夢也是夢,生也是夢。電話打通當然是通,打了一大氣沒有通,也已經在冥冥中通了語,通了情,通了事情,通了學問,通了招數,通了言辭。

在寬闊的花的原野,在黃馬奔馳的草原,旁邊就是櫻桃園。契訶夫的櫻桃樹因了被砍伐而憂傷,那恍如琴弦繃斷的聲音標誌著俄羅斯貴族的前日無多,也標示了作家的即將離去。他的最後一篇小說是《新娘》,最後一個劇本是櫻桃園的毀棄。

然而還有沒有被開發商所收購的櫻桃園。剛剛六月,櫻桃已經紅裏透紫,晶瑩如玉,個兒大奔向李子。它的濃馥的酸甜,它的沉著的香氣,它的不過昨天的繁花白玉,它的與季節與氣候相應的推移,它的豐滿豐收豐年,它的可能的曆史與滄桑與未來,尤其是它與契訶夫的親密關聯,都令你飽含回憶與想象,煩愁與慰藉。世界怎麼會有這麼多花樣,曆史怎麼會有這麼多起伏,變化多端,首尾莫計,讓你如何能不寫大不同的小說物語。一個德國老人曾經在這裏生活,有一個老人曾經在這裏憂愁。這裏並不貧窮,環境汙染得實在不算嚴重,沒有霧霾,沒有毒奶,沒有帶著硫黃氣味的城市。這裏也很少饑餓。但是人們焦灼得難以自已。到處是破碎的家庭,到處是被輕易的滿足激揚了十倍的欲望,到處是裝模作樣,到處是刑事與民事犯罪。到處是被工業化信息化自動化控製的生命,是被傳播裹挾了的百姓。還有浪費奢侈,還有對於信仰的喪失。還有記憶的淡薄。還有對於善行的輕視和對於毒品的渴望。戰爭、饑荒、天災、暴政的經驗是令人窒息的。而平安無事、衣食無虞、不出辦公樓與公寓樓、信口開河與無愁無腦的生活同樣令人瘋狂,你隻能拚活拚死。一切究竟是為了什麼?奮鬥、搏殺、挖空心思、殫精竭慮、專利登記、升遷迎合、謊話連篇、買空賣空、起哄盲從……還不如在櫻桃園裏,在櫻桃樹下重溫幾個回憶。

聽到了你的召喚。你終於聽到了我的聲音,我問你在嗎在嗎?距離從我的耳機裏發出你的回答,時間還會遠嗎?

二十多年前做過一次這樣的夢:細膩,婉轉,幽雅,雜糅,鏡花水月,皮影回聲,波光浪朵,飛鳥鳴蟲。

不,我不能夠解釋夢的來龍去脈,我不能把夢還原成時間地點環境人物其人其事,我無法把夢的故事變成專案組的案情線索蹤跡。

五十年的生聚,五十年的教訓,五十年的悲歡,五十年的飽滿的白天,還有先是輾轉的、後是簡短的鼾聲小作的晚夕,翻轉身體時的低語。五十年的多感多思多見多記多憶多歎息多歡呼,才成就了那小小的、“姿態”不錯的永遠的憶。

然後百夢齊激起,百夢同始發,百夢同唱歌,百夢同染色,百夢齊哭泣。

所有的果實終於醞釀。所有的苦澀都來發酵。風吹動了屏幕,你已經無法辨識放映的新片或老片上的愛情故事。你當然分不清那年輕的時期。水搖震著船體,你已經融合了你的起舞、船的起舞、水的奔流與你正在看的畫麵的戰栗。八十載的生命,能生產多少無法分辨無法記憶無法排列更無法綜合無法條理的夢料、夢材、夢經、夢緯。成千上萬的方塊字,能傳達出多少夢境、實境、詩境、心境。這是留戀還是了結?這是文學還是囈癔異議已矣?這是表白萬語還是終生不遇?

我也許夢不見你。

想念的是終於夢見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