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8章 希望在第二次(1)(1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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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種快樂叫作希望,有一種希望叫作解放,有一種解放來自壓迫束縛恐嚇專橫蠻不講理,但也可能僅僅是一種別出心裁的、不容分說的理念,理念也能變成大山。壓得越重時間越長解放得越舒坦。你忍受了,你沉默了,你咬緊牙關,你摧眉折腰苦笑諂笑使大勁笑出眼淚,一天,兩天,一年,兩年……現在,製造愚昧與不義的蠢貨惡棍也許是自以為是的強梁終於告辭,隨聲附和的投機小販就此崩頹,烏雲飛卷,沉冤昭雪,誰能不熱淚盈眶,誰能不歡欣鼓舞?有一種幸福大鑼大鼓大轟大嗡,和1949年一樣,哐哐嘁嗆嘁,呔呔噫呔呔。有一種鑼鼓成就了文藝:嗷嗷叫的朗誦腔,大放悲聲,融笑聲與哭聲入唱段,誇張的手勢與身段,響亮入雲的奔放之歌,扭動臀胯的秧歌舞哪怕是的士高。

輕信像小兒科。可以設想,從養生的角度看,輕信有利長壽,多疑損害健康,真誠有益氣血,狡詐有傷肺腸,大而化之舒肝明目,嘀嘀咕咕五勞七傷。如果第一次沒有做到,希望在於第二次。寧要希望,不要絕望,寧要輕信,不要疑心歇斯底裏。如果第二次還沒有做到,堅信希望在於第二次的第二次即第三次。

偉大的曆史,偉大的時代,有時候感覺起來像被躲貓貓兒、被藏悶悶兒的遊戲。那年五月,實驗——遊戲開始了,所有的生靈,所有的生機,所有的美好和活力都遺失了,叫作批倒批臭了。所有的花朵和樹葉都枯萎,連天上的日月星霞也被阻擋遮蓋了個嚴絲合縫。希望有一個全新的章程,希望有一個全新的世界,希望宏偉的理念把人間重新締造一次。可惜的是,有時候過好的理念產生了事與願違的結局。

過了一年、兩年、三年整整十年,一聲哨子,一聲銅鑼,一聲呐喊,一陣大笑,男的與女的,小鳥與大象,孩子與老人,唱歌與跳舞,嗩呐與提琴,笑容與淚痕,芳草與小溪,波浪與旋風,詩與畫,東坡肘子與烹大蝦,佛跳牆與帶血的牛排,別來無恙;甚至有了咖啡、可可、嶗山礦泉水、蘇格蘭威士忌,您哪。春風吹又生的是生活,是飲食男女,是喜怒哀樂,是粉墨丹青,是載歌載舞,是情深意長,是永遠消滅不完,是燒不成灰,砸不掉皮,掐不斷芽,斬不絕根的生命、自然,五光十色、愛怨情仇、風花雪月、唱和應答。批倒一個出一百個,壓扁十個跳出十萬個,誰能與生活為敵?誰能與愛情為仇?誰能向春夏秋冬叫板?誰能對父母兄弟姐妹師友鄰裏宣戰?

是那一年命名為第二次解放。敢情一次解放是不夠的,如果幾千年都沒有解放,一次解放能解它個多少放?第二次才有新的希望。喜樂得像捏到了剛剛出油鍋的炸油簋,噴香,哪怕吃多了,十分鍾後感到不消化、積食、疙瘩、成為痞。

興奮得像抱住了久別的情人,赤誠相見,赤條條來去悲喜無牽掛,怎麼來怎麼好。從此是你美我美共同完美的一帆風順的期待與操練。走上了快車道的輕飄,如潔白羽毛飛升,如芭蕾天鵝,如冰上起舞,如衝浪,如駕駛著摩托艇,如高空跳傘,如山頂滑翔,如長出了翅膀,如放飛你的紙鳶外加才華還有願望,如起飛的戰鬥機,起航的航空母艦。叫作心花怒放,一時春色滿園,秋色亦佳,楓葉紅了的時候,是青年藝術劇院上演的批文革喜劇。中國的十月。大快人心事,揪出四人幫,郭沫若詞,常香玉演唱,聲音覆蓋南北,席卷陰陽,揚波蹴浪,淚飛頓作周天雨。一出《楊開慧》也足足解了恨,吃四隻蟹。三公一母,涉嫌性歧視。因為抑鬱,所以一不抑鬱就一躍而起,至少是自以為打破了世界跳高紀錄。黃種人也能跳高,亞洲人也能跑快。受氣的小媳婦也要說話啦。嘟嘟囔囔,因為迷茫,卻又熱烈,不斷升溫,一旦有了說法就通暢淋漓,拍手稱快,彈冠相慶,聞雞起舞,如就著豬手煮黃豆兒痛飲了喜酒。中華語詞裏有忒多的寂寞、煩愁,從而更易壯烈、激昂慷慨,動輒豁出老命。此時不樂更待何時?能待何時?還有何時?因為痛苦,所以,有了不再製造痛苦的宣告,自然心滿意足。白日放歌須縱酒,青春作伴好還鄉。美麗是一種責任?未必未必。歡快是一種義務,慚愧慚愧。歡快是一種法門,是自救,是對自我的討好,是對生活的媚態,至少是和解,是不無可憐的人間的自我安慰,是煩悶的蒸發,是激情的橐鑰(風箱),是養生的訣竅。熊經鶴引,觀想存思,貓竄狗閃,形易八卦。如果不自我安慰,難道要自我折磨,自我戕害,自我冷凍,自我抽筋剝皮去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