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想象、理念、思想、頭腦、主體精神相比,第一次的實行能夠圓滿無缺憾嗎?不。絕對不可能。而第二次的比較參照是第一次,是主觀主義的,熱情偏激烈的,用概念與夢想來塗抹的第一次。有經驗的行為與無經驗的嚐試相比,有準備的運作與無準備的反射相比,急躁的高調與務實的步驟相比,瑪麗·居裏的第一次放射性材料試驗與此後的次次試驗相比。啊,我的第二次!
居裏夫人甚至諾貝爾獎也獲得了兩次。她的第二次獎更偉大,因為,再沒有兩獲此獎的科學家或別的什麼家了,她的第二獎,無與倫比。
第二次,你來到了大城市,你告別了戈壁灘、大麵積條田、大渠龍口、沙棗胡楊、苜蓿甜菜、胡麻枸杞紅花、砍土镘釤鐮、饢餅肉串、地窩子莫合煙、高輪車抬把子、徹夜大水漫灌、夜半歌聲、誦經屠牛、冰雪爬犁、闊廊茶棚、小帽長靴、載歌載舞……你來到了一個入夜的街燈比星光更亮的地方,你來到了一個軟軟的沙發比硬硬的板凳更多的地方,你來到了一個差不多人人花錢、在最匱乏的年代仍然買得到餅幹與白托塊糖以及豆漿油條的地方,你來到了一個一個又一個眉清目秀的小子張口就談民主談現代化談傷痕文學談實踐是檢驗真理的標準乃至談誰誰是改革派誰誰是保守派,還有中央的誰誰誰看好,誰誰誰是對立麵的地方。
你來到這裏吃炒疙瘩、吃春卷春餅香椿苣蕒菜、吃木樨肉、吃肉絲蒜苗、吃酸辣湯、吃幹燒黃魚、吃烏魚蛋、吃獅子頭、吃大對蝦,直到吃香酥雞香酥鴨。你來到這裏頓頓有啤酒。你來到這裏開會,說了主持會的人希望你說的話,恰好主持人也說了你希望主持人說的話。你在會議室裏聞到了奶油、番茄醬、煮卷心菜與新烤焙的蛋糕的甜香氣味。你的發言裏時時談到人民、理想、中央、真理、路線、真實性、人性、觀念、馬克思主義、機會主義、宗派、決策、典型、批判、歌頌、黑暗、光明、落後、先進、收獲、果實、時代、階段……你的發言裏不再充滿了工分、現金、開支、口糧、飼料、自留地、自摟兒、宅基地、五保戶、地富。你換了另一個人嗎?你換了一套語碼了嗎?你“裝畢裏奇”了嗎?紐畢裏奇、莎畢裏奇了嗎?
不同的符碼也引起了不同的舉止動作。見人你抿一抿嘴。你的眼角上時時沁出笑意。你的揮手是何等利索。你略略地斜仰著頭。你不緊也不慢,不熱也不涼。你咬文嚼字時候的表情是何等學問。你表達首肯時候的頸部動作是何等誠實。你的二郎腿一蹺不可能不帶幾分雍容。你與朋友們、幹部們、文人們相互激發起動的笑聲是何等自信,你用一百天的訓練也教不成一個人民公社的社員這樣笑。
晚上你走在大街上。公共汽車與無軌電車都令這個城市的居民牛逼,加上小汽車自行車早就是車如流水馬如龍,百姓百物正春風。你看到了市場上的果脯的紅紅綠綠。你早已經忘記了世間有這樣明豔的色彩。你看著一個又一個的報刊亭、報刊欄、報刊攤位,你的新作,你的名字赫然在目。你的聲音在全國響起,給你的小小彙票從全國各地寄來。你吐了一點苦水,你更在意的是大局,是素質、氣度、胸懷、品位、成色、深邃。
同時各種被中斷的聯係都在恢複。各種沒有忘記姓名或者將要忘記姓名的朋友的信件帶著淚痕,帶著笑聲,帶著各式的八分錢郵票來到你的手邊。扼殺與壓製得越多,恢複得就越起勁。同時有祝賀,有壓驚的飯局,有互留地址與電話,多半還是傳呼公用電話。與此同時是提心吊膽的忠言,怕靠不住,你不要再寫有關政治、文革、曲折、坎坷的故事了,不會愛聽這個,我們的領導需要聽的當然是好聽的話,是感恩圖報的話,是雖錯猶榮的話,是交點學費要什麼緊的話。你還探索些什麼,你探索?自古以來探索者沒有好下場。行了行了,你也不缺吃不缺穿了,你別寫了,我的親愛的……
我的生活開始了第二次,我的文學開始了第二次,我的井噴開始了第二次。我們都需要第二次與第二次的第二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