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裏不同,這裏的各式公共交通工具密密麻麻,公共車站密密麻麻,排隊等候上車與不排隊剛剛下車的人比肩接踵。舊時代,孩子們已經熟練掌握了扒車的技術,人多得像螞蟻,叫作買掛票,隻要有一隻手的兩三個手指使勁地鉤住了車門把手,齊活,您跟著走吧。這是一樂、一個技法,一個節約票費的路子,一個遊戲。那時的公共汽車與腳踏銅鈴當當當清脆地響著的有軌電車,如果不是擠成這樣,許多孩子們還不會上車,越擠就越不用打票,而擠的時候,胳臂痛了也要死死抓住,被人壓痛了也不能撒手,鍥而不舍就是勝利。
天變了,新中國了。捷克造“無頭”大汽車已經引起了歡呼。活到十好幾歲才第一次乘坐嶄新的汽車。那時候乘車的人都是青年,都是成雙成對,都是兒童,都是好好學習天天向上。乘大公共汽車就是與人民在一起,與青年在一起,與愛情在一起,與兒童、與小、中、大學生們在一起。
上下班時間是與工人階級在一起。那時的工人階級也很年輕,剛剛招上來,有的到蘇聯接受了培訓,成群結隊,車站上排起了長龍,等候擠車的上班族。上下班時動輒等候一個小時。那麼多人在等候車輛,說明這個城市人人都在工作,建設,拚命幹活,從今往後,再沒有寄生蟲,沒有蒼白空虛與無所事事。
有擁擠也有寬鬆,有碰撞也有謙讓,有歡聲笑語也有憤憤不平,有粗野也有文明,有相依偎相甜蜜也有兩口子互相看也不看一眼。
那時的票價是四分、七分、九分、一毛一、一毛三……兩分兩分地疊加上去直到兩毛五三毛五。
經過了十年生聚十年教訓大轟大嗡第二次解放,公共交通工具上的人似乎更清潔也更安寧,更趨時也更進步,更生活也更沉穩了。車上有空調,不再有夏天的赤膊與冬天的嘴唇抖顫。座位舒適了,非高峰時期坐這樣的車尤其是一對情侶同乘,是享受。車前方吊著一個電視屏幕,掃上一眼有球賽也有歌星,主持人個個都靚。車上的青年男女的甜蜜相處開始令許多老人不安,慢慢也就沒有多少人為世風日下而痛心了。登上這樣的車似乎確實接上了地氣,服裝、發式、提包、舉止、表情、坐的姿勢,似乎都有正麵的變化進步。
曾經在這樣的車上有多少故事:愛情、相識、助人、欣悅、失落、陌生、友善、客氣、急躁、美好、記憶與忘卻。還有過先進班組先進司售員的時政宣傳、提供綠豆湯、給乘客縫扣子、學雷鋒的動人情景。
沒有故事也沒有關係,你可以猜測,你可以設想,那個高個子女人和矮個子男子,可能剛剛度過了他們的金婚,另一對老夫少妻或者少夫老妻中間發生過曲折,最後終成眷屬。那一對洋麵孔卻說著流利的漢語的人,他們是怎麼回事?還有一個學生,她看到一對老人上了車了,她似乎想讓座,又很有些猶豫,她可能想了些什麼?還有一個病容十分可怖的老人,還看見過一個多半是鬥毆中受傷的小夥兒……人生,永遠是人生。
當然也有偷竊團夥。那一年,自認為節約下來一點點糧票。原因是你在遠郊農場看青,你每天多得到了半斤夜餐糧食補助。而且,你還……對不起,你在深夜近旁的梆子劇團的副食生產基地受到過燒烤青玉米的招待。也許這應該算作監守自盜的劣跡。你在假期回到北京的家,你不無得意地清點你的糧票與錢票,你為節餘的五斤二兩糧票與七元五角錢而躊躇意滿。你把二票放到嶄新的桃紅色塑料皮夾子裏,你乘七路公共車去新街口影院看蘇聯拍攝的《複活》,那時和蘇聯的關係已經不好。你在七路車上看到幾個打著口哨的年輕人,一上一下,你的塑料錢夾不見了,一張糧票也看不見了,一張錢票也看不見了,嘚瑟的結果是自取滅亡。問題是那幾個年輕人的長相還相當體麵。
你也在公共車上欣賞過莫名的爭吵。一個小姑娘撞了一個老人,老頭子大葷大素地開口便罵,一直罵到身體的具體部位與個別零件,全車的人都看不過去聽不下去了。你的反應是該老頭子的言語確實令人發指。這時候小姑娘潺潺湲湲地說:“可惜了您那個歲數呀,是吃狗屎長大的吧!”全車大笑一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