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3章 你的呼喚使我低下頭來(2)(1 / 3)

你們是南轅北轍,相異而行,風馬牛不相及,誰能想得到有這樣交會的一天?世界是太奇怪了,最遠的地方也許突然變得有點近,最近的地方,也許會終於變得非常遠。曆史是太奇怪了,它更改著命運的邏輯,它創造著完全不可能中的可能,它冷冷地注視著或者忽略著,有趣的與無趣的,有意義的或者無意義的一次又一次相會,一次又一次記得與忘記,一次又一次別離。

寫小說的人會有一種葉公好龍,當一件事情一個人物的出現太靠攏小說,而且是靠攏通俗小說的時候,你痛感到它的脫離生活,脫離現實也脫離藝術。你有些感動,你也會有些懼怕,你似乎有點亂。寫小說的人並不願意成為小說,尤其是通俗小說的主體。通俗小說是小遊戲,是沙上堆積的紅樓別墅,它一觸即潰。它太無常。它們是佛教喇嘛們的功課,搭起沙器來精美絕倫,然後用掃把掃起來了無痕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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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覺得是走錯了房門,如果不是別的話。看多了通俗小說,而你看的是另外的鄭重的煽情讀物。就像你常常在夢裏去尋找你的故家,在大梧桐樹下邊,被你不經意地出走與拋棄了的故家,你還缺少一個深情的告別。缺少鄭重的告別,使你感覺到了失落的遺憾。成長之暈就在於不知不覺中需要告別的太多,日新月異的外界道具與信號肯定會影響人們的平衡本能,個個會唱的歌詞是“似幻似真”。你沒有能圓滿你的告別之夢。你走進一間集體宿舍,梧桐的樹枝與樹葉將陰影投射在大宿舍的窗玻璃上。進門往左第四張床,現在是空著的,你相信那裏本來是你的床位,床上的被子還是你許多年前離開時不經意地擺放著的那個樣子,枕頭上還留有你的汗漬與發絲。你應該在那裏躺下來,你應該哪怕隻是再睡二十五分鍾的覺,缺少這二十五分鍾,你的人生顯得太跳躍,太鬧心,太突兀,太急切。怎麼咱們都是急性子?咱們怎麼變得這樣方便而且幅度這樣大?就像一個詠歎調缺少了必要的前奏與過門。就像一頓晚飯缺少了開胃小吃的序言。你在那裏做一個小夢,夢前和醒後默念著一首內容記不太清而發音也有些古怪的詩。你在集體宿舍的時候醞釀了美好的文本:愛情,誌向,歌譜,歌詞。你總是活得太快了,提前了,超速了,著實應該沒收的是駕駛執照,好像上學,沒有上完小學忽然就上了中學,沒有過完童年你就走入了社會,沒有住好你的房、你的床、你的被褥與你的枕頭,沒有踏踏實實做完你的夢,就被新的大夢浪濤席卷。

這次進的則不是梧桐樹影下的平房,是西歐的半高樓大廈,千篇一律的客房木門,門楣上寫好了千篇一律數字的房門號。你發覺你可能是走錯了房子,你不能確定房間裏的氣味屬於你還是她他它。異國他鄉,縹縹緲緲,你想問一聲,請問這是我的房間嗎?這怎麼可能是我的房間呢?就像那間梧桐樹下的房子為什麼可能與你不辭而別,是你所無法理解的一樣。西歐的這家美國連鎖店裏為什麼給你預留了一個房間你也感到困惑。表麵的理由很簡單,有邀請方,有手續,有簽證,也有你這邊的審批與任務件。深層的意味你把握不定。你問不出聲音來。你想說一句,對不起,我太累了,我記不住我的房間號數了。你還想說,原諒我,我沒有時間,我的日程不在這裏。我從那麼小就忙著做功課,打日本,罷課遊行,反對國民黨,改造思想,大躍進,人民公社,螞蟻啃骨頭,反走資派,緊接著忙於改革開放,到二十世紀末,國民經濟總量翻兩番。我們從來沒有歇過腳,鬆過心。這裏隻是來與去之間,沒有告別與即將告別之間,中國與西方世界之間。而去與來之間,是太遠太遠。

這裏有太多的顏色,太多的光與影,太多的汽車,太多的電話電器,尤其是太多的表情。這些都有浪費。我們那裏不興這樣表情:揚起眉毛,分開嘴角,舉起兩手,露出笑靨,歪斜一下頭,搖一搖,擺一擺,聳肩與聳一下鼻子,舐一下牙花再舐一下嘴邊,努一努或者歪一歪嘴。比較起來你在故鄉寧願多表現一點喜怒不形於色,戰戰兢兢,如臨深淵,如履薄冰。不形於色才有成熟,有了成熟才有威信和忠誠度。你奇怪你在這裏留下了不錯的照片,你希望讓這裏人知道不如你們也過得舒心自由。而過去的你的留影從來沒有這樣活潑活力活泛。你為什麼近年變得更精神了,帥氣了,除了底版與相機的原因恐怕要考慮你照相時的精神狀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