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8章 明年我將衰老(1)(3 / 3)

然而我失去了你,永遠健康與矜持的最和善的你,比我心理素質穩定得多也強大得多的你。你的武器你的盔甲就是平常心。你追求平常心早在平常心成為口頭禪之前許久。對於你,一切剝奪至多不過是複原,用文物保護的語言就叫作修舊如舊,或者如故如往如昔。一切詭計都是遊戲與疏通,都是庸人自擾與歪打正著,都是過家家很好玩。我樂得回到我自己那裏,回到原點。它不可傷害我而且擾亂我。我用俄語唱遙遠,用英語唱情懷,用維吾爾語唱眼睛,用不言不語唱景仰墓園。一切惡意都是求之不得,都是解脫,免得被認為是自行推脫。是解脫而不是推脫,是被推脫所以是天賜的解脫。一切誹謗都可以順坡下驢,放下就是天堂。一切事變與遭遇都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叫作正中下懷,好了拜拜。那哥們兒永遠夠不著。因為,壓根兒我就沒有跟那哥們兒玩兒。

我的一生就是靠對你的訴說而生活。我永遠喜歡冬妮婭與奧麗婭,你誤會了,不是她。有兩個小時沒有你的電話我就覺察出了艱難。你永遠和我在一起。那些以為靠嚇人可以討生活的嘴臉,引起的隻是莞爾。世上竟有這樣的自我欣賞嘴臉的人,所向無敵。那好人的真誠與善意使你不住地點頭與歎息。那可笑至極的小魚小蝦米的表演也會使你忍俊不禁。

我們常常晚飯以後在一起唱歌,不管它唱的是蘭花花、森吉德瑪、抗日、偉人、夜來香、天涯歌女,也有滿江紅與舒伯特的故鄉有老橡樹。反正它們是我們的青年時期,後來我們大了,後來我們老了,後來你走了。我不希望今天再劃分與塗染歌曲的顏色,除非有人想搞左的或者右的顏色革命。我從來沒有想到會是這樣,從來不相信這是真的。但是你午夜來了電話,操持說鍋裏燜的米飯已經夠了火候,你說:“熟了,熟了。”你的聲音堅實而且清晰,和昨天一樣,和許多年前一樣。你說你很好,我知道。你說已經不可能了,我不相信。我堅信可能,還有可能。初戀時我的電話是41414,有一次我等了你七個小時。而我忘記了你的宿舍電話號碼。我頑強地一次、兩次、一百次給你撥電話。你說,讓過去的就永遠過去吧,而我過不去,從十八歲到八十歲。我睜開眼睛,周圍是電飯鍋裏的米飯氣息,仍然是你的聲音,使我平和,使我踏實。

生活就是這樣,買米、淘米、洗菜、切菜,然後是各種無事生非與大言欺世。然後是永遠的盎然與多情的人生,是對於愚蠢與裝腔作勢的忘記,是人的艱難一把把。然後是你最喜歡的我行我素與心頭自由。然後是躺在病房裏,ICU——重症監護室,不是ECU,不是洗車行駛定位器,也不是CEO——總經理或者行政總裁。美國總統候選人羅姆尼就被認定為CEO。你走得尊嚴而且平安。有各種管與線、機器、設備,然後拆除了這一切……我一次又一次地撫摸著的是鋪天蓋地的鮮花與舒曼的《童年》——夢幻曲。我親了你的溫柔與細軟。那樣的鮮花與那樣的樂曲使我覺得人生就像一次拋磚引玉。是排練與演出,無須謝幕也不要鼓掌。

我凝視著多年前的開幕式上各界送來的大大小小許多個花籃的痕跡。這裏沒有火起來,這裏仍然有美好的記住,即使網球場上養起了山羊,滑雪場上種植了桃林,近百歲的老媼唱著喝著,一個開發不成的故事,一個仍然交還給山野的故事。

在山野,我們安歇。空山不空,夜鳥匆匆。你帶給我們的人生的是永遠的溫存與豐滿。

就在此時發現了舊稿,首寫於1972年,那時我在五七幹校裏深造,精益求精、紅了再紅、紅了半天卻是倒栽蔥。攀登高峰。我恭恭敬敬地寫下了無微不至的生活。雖然威權能夠也已經給生活打下了刻骨的烙印,但畢竟是生活笑納了又拋棄了誇張的自吹自擂、吹胡子瞪眼。強力也許能扭曲人心,但畢竟是人心堅忍了也融化了哪怕是最富殺傷力的連天炮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