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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咚——咚——”鼓聲悠悠地傳來,就好像在不停地重複著兩個字:漸函、漸函……

淇山城驛館最好的房間裏,被侍女們精心鋪就刻意薰香的床帳內,小函猛地睜開了眼睛。

那個鼓聲,又響起來了。

小函的全名,叫做漸函。

其實漸函原本不喜歡這個名字,因為“漸函”聽上去根本就不像女孩子,不能給人任何一點溫香軟玉的聯想。於是漸函小時候就偷偷給自己取名,什麼玉蓮啊,楚楚啊,秀蓉啊,都是她心目中最美的女孩的名字,還讓奴婢們私下這麼稱呼。結果後來被她的母親西皇崇梓發現,隻對漸函說了一句話,任性的小公主從此再不敢擅自給自己取名。

西皇說的那句話是:“如果你願意做凡人,就可以叫那些凡人的名字。”

這句話起到了應有的效果,因為即使尚在稚齡,漸函也知道神人和凡人那天淵般的區別。這種區別,是從記事開始母親就銘刻在她骨子裏的驕傲,也是每一個神人骨子裏的驕傲。

好在再不喜歡的名字,也終於有適應的一天。何況漸函後來發現,母親的名字“崇梓”其實比自己的更糟糕,那諧音不就是“蟲子”嗎……不過敢把這個當玩笑講出來的,恐怕全天下都找不出一個人。

昆侖山的西王母司天之厲,早在千年前天帝親政時期就掌管刑罰和瘟疫,因此她後來創建的昆侖國雖然一直是女帝主政,並且分裂為西昆侖和東昆侖,但包括以正統自居的軒轅國在內,天下各國無一敢小覷。

現任西皇崇梓,無疑繼承了祖先西王母的一切特質,睿智、沉著、精力充沛,當然,也有無可爭辯的獨斷專行,甚至不近人情。她就像是玉山上晶瑩剔透的剛玉,冰冷而堅硬,卻是鑲嵌在王座上最耀眼的存在。

沒有人可以挑戰西皇的權威,哪怕以暴君著稱的軒轅帝,也要對她保持極大的禮貌與尊重。

不過漸函倒不是很害怕她的母親。經過十多年的摸索,聰慧的小姑娘發現隻要不觸及母親的底線,她還是可以在皇宮中扮演一個倍極榮寵的小公主的。

至於這個底線究竟是什麼,漸函無法用一句話來概括,卻可以舉出不少例子來,比如不能腹誹母親對自己不夠親密,不能幻想去昆侖山探望在那裏采藥煉丹的父君,也不能好奇母親每天在玄圃堂裏修煉何種法術。

乍看起來,這些底線並不難遵守,可仔細觀察,就會發現西昆侖女皇的要求有多麼嚴苛——對於一個天性活潑的小姑娘而言,她可以像小大人一般管住自己的嘴巴、眼睛和手腳,可要管住自己的心“不腹誹”、“不幻想”和“不好奇”,不達到心如止水的境界是絕對做不到的。

而心如止水,正是修煉讀心術的基本要求。

西皇崇梓具有高超的讀心術。在她麵前,任何掩飾都會像花園角落裏的小石頭,輕而易舉被她掀開,讓隱藏在石塊下的蟲子們無所遁形。如果有人膽敢用讀心術窺探她的心思,必定會遭受強大的反噬。

所以漸函隻好努力讓自己的小石頭下麵沒有蟲子,不但沒有蟲子,連花草啊泥土啊都幹幹淨淨一點不存。

作為西皇崇梓唯一的女兒,西昆侖的皇位,必須也必定由她來繼承,那麼修煉讀心術和其他法術,也成了漸函無法逃避的責任。

當今天下,無論成鼎足之勢的軒轅、神農和東西昆侖,還是由無數小國聯合並稱的百濮,一切秩序都是靠神力來維持,而各國的主政者,也勢必要站在神力的巔峰。

她不能讓母親失望。

可惜,盡管漸函在母親的督促下刻意保持空靈,天生的活潑好動甚至刁鑽古怪卻像石頭上的花紋一樣無法抹去。於是在經過多年的修煉之後,讀心術漸成的漸函發覺自己可以同時化為兩個人存在,一個依然是活潑好動甚至刁鑽古怪的少女,另一個卻像塊冷情冷心的石頭,超脫甚至輕蔑地注視著周邊的一切。

就仿佛,有兩個漸函並存在一起,一外一內,一動一靜,一淺薄一深沉,一世故一孤僻,奇異而又和諧。

或許除了西皇崇梓,沒有人看得穿漸函的內心。當別人自以為是地品評著西昆侖皇太公主的幼稚時,這個早熟的十三歲少女在內心裏卻以一種居高臨下的姿態觀察和評價著別人,而別人卻毫無所覺。

就像聰明人樂於裝傻,獵虎的人喜歡扮成豬。

因此當紹原自以為在配合嬌寵的小公主玩遊戲時,漸函卻已經看出了他尷尬的身份和深抑的屈辱;當泊鈞本能地拒絕她的邀請時,漸函早已發現這個俊美非凡的少年身體裏藏著某種秘密,否則她的觸碰絕不會激發他內心深處巨大的恐懼,以至於衝破了定身咒的束縛。

不過她絲毫沒有再進一步了解的欲望。具有讀心的能力卻抹殺偷窺的興趣是讀心術相悖而又相成的特質,所以當五方帝接替天帝,重新製定天地秩序時,並未將它歸入禁忌之列。

而讀心術最大的禁忌,則是被對方看穿自己的心事。因此漸函一向擅長掩飾自己的情緒,而且越是驚慌的時刻,掩飾得越好。

“咚——咚——”鼓聲還在響,而且頻率越來越快。

十三歲的小姑娘再也躺不住了,她翻身坐起,在床上盤膝結成修煉的標準姿勢。

“公主有事嗎?”外間陪寢的侍女迷迷糊糊地問了一聲。

“沒事,你睡吧。”漸函若無其事地回答。

這是今夜裏第二次聽到這個鼓聲。第一次是在她洗澡之時,她難得地捕捉到了鼓聲傳來的方向,連忙穿好衣服追了出去,不料隻是在護城河邊見到了那兩個被光影咒糾纏的少年,而鼓聲卻突兀地消失了。

她不動聲色地觀察了一陣,又故意暴露自己的行蹤加以試探,終於確認泊鈞與紹原和那詭異的鼓聲毫無關係。而且一半因為慈悲一半為了逞能,當然還有一點點迷戀於泊鈞的俊美,她居然為那個不知好歹的家夥解除了光影咒,用靈力將浮動在他心口的咒紋逐漸推到肩膀、手臂、指尖,最終化為一片閃光的粉末,消散於無形。

可是現在她後悔了。若不是剛才為泊鈞耗費了靈力,這第二次鼓聲響起時,她怎麼會連打坐入定都無法抵禦那咚咚的鼓聲,那種煩躁的感覺,就像——

有人用骨頭敲著你的心。

記憶深處驀地冒出這句話,讓漸函陡然一驚。

她想起了琴夫人,那個自從她出生就陪伴在她身邊的瓊華宮掌宮女官。雖然麵貌已經模糊不清,可琴夫人說的這句話卻永遠不會忘記。

說出這句話時,琴夫人已經瘋了。

“你聽到那鼓聲了嗎?”那一年,瓊華宮裏的積雪還沒有融化,琴夫人就開始神秘兮兮地問她遇見的每個人,“咚,咚咚——它在喊你的名字,就像用骨頭敲你的心……”她竭力模仿著那鼓聲的音調和節奏,瞪圓的眼睛和張大的嘴讓她原本端莊的臉扭曲得像一個殘破的葫蘆。

“姑姑你聽錯了,根本就沒有什麼鼓聲嘛。”八歲的漸函個子矮小,隻能拚命拉扯琴夫人的裙裾,試圖把她拉回裏屋。

“當然有了,為什麼你們都聽不到?”琴夫人仿佛瘋長的葫蘆藤,死死纏住走廊的柱子不動,“為什麼隻有我聽得到,為什麼那骨頭隻敲我的心?為什麼?為什麼?”她仿佛意識到了這可怕的事實,聲音越發淒厲起來。

“別喊啦,再喊玄英衛就要把你拖走了!”眼看琴夫人吵嚷得宮外人都能聽見,漸函用自己能想到的最可怕的話威脅她。

玄英衛是西皇直屬的四衛之一,專為西皇執掌刑罰,因此哪怕琴夫人已經失去了理智,聽到這三個字依然不免恐懼。

她頓時鬆開了緊抱柱子的雙臂,跑到院子裏狂亂地繞起了圈子,口中依舊大聲喊著:“我要把那個敲鼓的人抓出來,抓出來!你在哪裏,你別躲,你別躲!”

她揮舞著手臂四處撲騰,如同老鷹抓雞一般將躲在角落裏的宮女們嚇得四處亂竄,末了卻又捂著胸口拚命地哀求:“求求你別敲了別敲了,我實在受不了啦……”

被琴夫人推倒在角落裏的漸函永遠忘不了眼前的一幕——德高望重的瓊華宮掌宮女官在冰冷濕滑的雪地上不停地旋轉,不停地哀號。

她的頭發披散下來,手指將胸口的衣襟扯得稀爛,腳上的鳳頭絲履也掉在雪地上,像兩條窒息而死的魚。

可是她再轉圈也找不到鼓聲傳來的位置,再哀號也無法讓隻有她一個人聽得到的鼓聲停下。終於,她精疲力竭地摔倒在雪地上,被西皇崇梓派來的玄英衛拖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