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目不斜視,紹原還是看到神農國大殿完全由百來根四人合抱的紅衫木為柱支撐,大梁上也隻繪畫了金色的火焰圖形,盡管樸素,卻莊嚴肅穆,紹原不由得更加挺直了脊背。
他此生從未到過如此重要的場合,卻一直警醒自己代表了軒轅國國體,一舉一動都甚是恪守規矩。
軒轅國使節落座,隨後入殿的便是西昆侖使團。紹原望過去,見雋潔夫人為首,後麵跟著四個從人,女官打扮的春奴秋奴之外,正是錦衣玉帶的漸函和泊鈞。
雖未刻意遮掩,為免禮節煩瑣,漸函還是沒有公開自己的身份,隻是平日裏飛揚跳脫的小姑娘到了這等場合,穿著白色禮服居然也是端莊穩重一派大家風範,顯然是早已習慣了的。
與她相比,泊鈞雖然身著華服俊美無儔,緊緊抿著的唇線卻已泄露了他內心的緊張。他低垂著眼瞼亦步亦趨地跟在雋潔夫人身後,連紹原關切的注視都未曾發現。
身為主人的神農國二皇子嘉問與雋潔夫人寒暄了兩句,安排他們在麵對昌寓紹原的木幾前坐下。嘉問的臉上一直帶著禮節性的微笑,可敏感的漸函還是從這個十六七歲少年的眼中看到了一絲挑釁。
看來他知道自己的身份。漸函若無其事地轉開眼睛,故作好奇地盯著從大殿外運進來的軒轅國禮物。
實際上,除了昌寓,大概殿內所有人都心存好奇。因為軒轅國的禮物,就裝在那輛蒙著黑布的神秘馬車之內。
不過此刻這輛馬車已經卸了車轅,僅餘車廂,由解州將軍方岩率領四個士兵親手抬上殿來,放置在大殿正中。
“此乃我國陛下親自挑選的禮物,雖然不甚貴重,可見過的人也不是很多。”昌寓說著站起身,走到馬車前抹去防護符咒,隨即麵帶自豪地掀開了一直罩得嚴嚴實實的黑布。
所有的人都瞪大了眼睛。
但見黑布之下是焊接緊密的鐵條,將整個馬車車廂變成一個牢固的囚籠。而囚籠之中蜷曲著一動不動的,竟是一個十來歲的女童!
昌寓輕輕一揮手,原本伏臥在籠中的女童就翻了個身,披散的長發滑下露出麵目。雖然裹著一襲粗布袍的身軀尚未發育,女童也一直沉睡未醒,但那潔白無瑕的肌膚,挺翹的鼻子,小巧的嘴唇,長而密的睫毛無一不顯示著她的純潔和美麗。
所有人都可以預見,一旦她長大成人,將是多麼傾國傾城。
可是這種純潔美麗在人們心目中激起的欣賞和喜愛卻轉瞬即逝,取而代之的是震驚、了然、蔑視甚至恐懼。
因為那個女童的頭頂正中,長著一隻角。
一隻褐色的、堅硬的、螺錐狀的角。
就是這隻角,讓聖潔的小仙女從九天直落下地,變成被人類踩在腳下、關在籠中的獸。
或者說,妖。
“這是……溟妖?”良久的沉寂之後,嘉問皇子終於開口。
“二殿下果然見多識廣。”昌寓點了點頭,語氣中仍然免不了驕矜之意,“各國上古典籍中雖然多有記載這種神異之物,但如今真正能豢養溟妖的,恐怕也隻有我軒轅一國了。”
經這麼一提點,紹原也想起自己讀書時見過的有關“溟妖”的記載。
傳說這種生物無論男女都美麗無雙,偏又塵垢不沾,即使置身汙淖之中也能保持身體潔淨。可惜他們頭頂都生有尖角,又不會說話,空有滿身靈力也無法施展,隻能淪為神人的寵物。
而由於長年近親繁殖,生育幼仔不易,成活率也不高,因此溟妖的數量越來越少,隻能作為珍禽異獸之類養在宮中或顯貴的花園裏,平常人根本無法得見。
“果然是溟妖?”嘉問皇子一向對奇珍異寶頗有興趣,湊近鐵籠打量著那沉睡的女童,“聽說溟妖的血飽含靈氣,可是真的?”
“是真的,現在就可為殿下一試。”昌寓說著,向大殿門口一個小內侍道,“煩請連根采一株花草來。”
那小內侍見嘉問點頭,忙不迭地跑出去尋找。然而神農國大殿前不曾種樹,也沒有盆栽花卉,小內侍好不容易在紅礫石壘砌的台階縫隙裏找到指甲蓋大小的一片苔蘚,連忙小心翼翼地用手指摳出來,誠惶誠恐地捧到昌寓麵前:“大人看這成嗎?”
昌寓點了點頭,又向小內侍道:“借你發簪一用。”
隨後,他用那根發簪刺破了鐵籠中女童的指尖,用簪頭蘸了一滴鮮血,浸潤了小內侍掌心中的苔蘚。
奇跡發生了——那片吸飽了血液的苔蘚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迅速擴張起來,不多時竟鋪滿了小內侍的整個手掌,而那原本毛茸茸的植株,也詭異地抽高到一寸多長,簡直長成了一片茂盛的青草,頂端還結滿了雪花一般的白穗。
溟妖之血裏充溢著靈力,不僅能滋養一切有生命的東西,還可以讓凡人強身健體,讓神人增加修為,甚至讓禽獸花草修煉成精,古籍中的記載,看來所言不虛。
“她有名字嗎?”嘉問皇子目不轉睛地盯著溟妖,顯然極有興趣。
“溟妖不過是和貓狗一樣的畜類,殿下可以隨意命名。”昌寓微微一笑,又解釋道,“為防不測,我給這溟妖施放了昏睡咒,過一個時辰自然會蘇醒。殿下若是喜歡,此刻不妨就將這禮物收下。”
“如此就卻之不恭了。”嘉問見識了溟妖之血的妙用,加之看過軒轅國的國書,料想派遣醫正之事神農帝斷無不允之理,當下便吩咐內侍,將這溟妖連帶鐵籠一起抬入內宮去。
哪知那四個抬著鐵籠的內侍才走出殿門,走廊外一個黑影驀地從天而降,一把抓住那個鐵籠就往天上飛去。四個內侍還沒有反應過來,就被巨大的風力扇得跌倒在地,失聲大叫。
昌寓暗叫一聲糟糕,正想上前阻攔,不料嘉問皇子雖然站在他身後,卻搶先衝出殿外,隨手扯下腰間玉佩就朝天上的黑影投擲過去。
“住手!”隨著一聲清脆的呼喝,一道白光飛起,正撞在擊向黑影的玉佩上。隻聽叮的一聲脆響,白光與玉佩俱都化為玉屑,從天上紛揚落下,恍如雪花飛舞。
“啾啾,快回來,那東西不能吃!”白衣白裙的女孩跑出大殿,仰頭朝著天空的黑影大喊,“你再不下來,別人打你我可不管啦!”
她滿頭的長發披散在腰間,顯見方才情急之下用來阻攔嘉問的,正是從頭上拔下的白玉簪子。
隨著漸函的呼喚,天上的黑影盤旋了一陣,終於慢慢降落下來,赫然便是隨同昆侖國使團前來的那隻老青鳥。落地之前,它爪子一鬆,將裝著溟妖的籠子輕輕放在了地上。
“原來是貴使的寵物,方才多有得罪了。”嘉問皇子的話語雖然客氣,可漸函卻明明白白地聽出了責備自己的意思。
不過為了兩國的顏麵,她並沒有反唇相譏,何況她也不明白青鳥為什麼要做出這種異常的舉動。於是漸函隻能安慰地摸了摸青鳥稀疏的羽毛,沉默地接過嘉問命人送來的發簪綰好頭發。
紹原自始至終觀察著這一切,他看得出嘉問有意在漸函麵前露出睥睨高傲的模樣,而漸函也明顯對這位神農國二皇子沒有好感,加上神農國大皇子壓根就不肯露麵,西昆侖與神農的聯姻果然存在極大變數。
而被漸函誘拐來的泊鈞,則始終低垂著頭站在雋潔夫人身後,對大殿上發生的一切恍如不見。他頭頂的發髻雖然籠罩在精致的白漆皮冠中,仍然看得出並未梳理得十分整齊,想必和往常一樣,他堅決拒絕別人為他梳頭。
紹原忽然有了一種不祥的預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