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塔阿爾湖
一過大雅台(Tagaytay),山那邊的世界倏地向我撲來。數百裏闊的風景,七十五厘米銀幕一般,迎眸舒展著。一瞬間,萬頃的藍——天的柔藍,湖的深藍——要求我盈寸的眼睛容納它們。這種感覺,若非啟示,便無以名之了。如果你此刻擰我的睫毛,一定會擰落幾滴藍色。不,除了藍,還有白,珍珠背光一麵的那種銀灰的白。那是屬於頗具芭蕾舞姿但略帶性感的熱帶的雲的。還有綠,那是屬於湖這麵山坡上的草地,椰林和木瓜樹的。椰林並不美,任何椰樹都不美;美的是木瓜樹,挺直的淡褐色的樹幹,頂著疏疏的幾片葉子,隻要略加變形,丹鋒說,便成為甚具幾何美的現代畫了。還有紫,迷惘得近乎感傷的紫,那自然屬於湖那邊的一帶遠山,在距離的魅力下,製造著神秘。還有黃,全裸於上午十時半熱帶陽光下的那種略帶棕色的亮晃晃的豔黃,而那,是屬於塔阿爾湖(TaalLake)心的幾座小島的。
如果你以為我在用莫奈的筆畫印象派的風景,那你就誤會我的意思了。此刻偃伏於我腳下的美,是原始而性感的,並非莫奈那種七色繽紛的嫵媚。它之異於塞納河,正如高庚的大溪地裸女之異於巴黎的少婦。這是北緯十四度的熱帶風景,正如菲律賓的女人所具的美,是北緯十四度的熱帶陽光髹漆而成的一樣。不知你注意過她們的膚色沒有?喏,我怎麼說呢,那種褐中帶黑,深而不暗,沃而不膩,細得有點反光的皮膚,實在令我嘴饞。比起這種豐富而且強調的深棕色,白種女人的那種白皙反而有點做作,貧血,浮泛,平淡,且帶點戶內的沉悶感。
說起高庚,丹鋒的手勢更戲劇化了。他是現代畫家,對於這些自然比我敏感。指著路邊椰林蔭裏的那些小茅屋,他煽動地說:
“看見那些茅屋了嗎?竹編的地板總是離地三四尺高,架空在地上,搭一把竹梯走上去,涼快,簡潔。你應該來這兒住一夜,聽夜間叢林中的萬籟,做一個海明威式的夢。或者便長住在這裏,不,不要住在這裏,向南方走,住在更南的島上,娶一個棕色皮膚亮眼睛的土女,好像高庚那樣,告別文明,告別霓虹燈和警察,告別四麵白牆形成的那種精神分裂症和失眠。”
“像高庚那樣,像高庚那樣……”我不禁喃喃了,“來到這裏,我才了解高庚為什麼要把他那高高的顴骨埋在大溪地島上,而且拋掉那位丹麥太太,把整個情欲傾入棕色的肉體裏……是嗎?……不要再誘惑我了,You Satan!我有一個很美的妻,兩個很乖的女兒,我準備回到她們的身邊!”
遊覽車上的女孩們笑成了一個很好聽的合唱隊。到了車站,我們躍下草地,在斜斜的山坡上像滑雪者一般半滑行著。涼爽得帶點薄荷味的南風迎麵拂來,氣溫在七十度左右。馬尼拉熱得像火城,或者,更恰當地說,像死海,馬尼拉的市民是一百萬條鹹魚,周身結著薄薄的一層鹽花。而此地,在海拔二千米的大雅台山頂,去馬尼拉雖僅二小時路程,氣候卻似夏末秋初之際。陽光落在皮膚上,溫而不炙,大家都感到頭腦清新,肺部鬆散。
在很瀟灑的三角草亭下,各覓長凳坐定,我們開始野餐,野餐可口可樂、橘汁、椰汁、葡萄、烤雞、麵包,也野餐塔阿爾湖的藍色。畫家們也開始調顏料,支畫架,各自向畫紙上捕捉塔阿爾湖的靈魂。在圍觀者目光的焦點上,丹鋒,這位現代畫家,姑妄畫之地畫者,他本來是反對寫生的。洪洪原是水彩畫的能手,他捕捉的過程似乎最短。藍哥戴著梵高在阿爾戴的那種毛邊草帽,一直在埋怨,塔阿爾湖強烈的色彩屬於油畫,不是抒情的水彩所能表現。有趣的是,畫家們巴巴地從馬尼拉趕來就湖,湖卻閑逸而固執地臥在二千米下,絲毫不肯來就畫家。出現在畫紙上的隻是塔阿爾湖的貧弱的模仿。而女孩子們竊語著,哧哧地笑著,很有耐心地看著。我想的是高庚的木屐和史蒂文森的《安魂曲》,以及土人究竟用哪種刀殺死麥哲倫。
然而這是假日。空中嗅得到星期日的懶惰,熱帶植物混合的體香。杧果、香蕉、椰子、木瓜、金合歡、榴梿和女孩們的發與裙。每一陣風自百裏外吹來,都以那麼優美的手勢掀起她們的發。對著這一切跳動的豐富和豪華,我閉上了眼。一過巴士海峽,生命乃呈異樣的色彩。一個月前,我在台灣的北部,坐在一扇朝北的窗下寫一首憂鬱的長詩。俯視我完成那苦修的工作的,是北極星,那有著長髯的北極星。現在,我發現自己踩的是高庚的世界,黎刹的世界,曼納薩拉與賀賽·賀雅的世界——被西班牙混血種的大眼睛和馬尼拉灣水平線上的桃色雲照亮的一個世界。
幾天前的夜間,詩人本予帶我們去Guernica。那是一間西班牙風的酒店。節奏統治著那世界。彈吉他的菲律賓人唱著安達路西亞的民歌,台下和著,有節奏地頓足而且拍手,人們都回到自己當初出發的地方。唐吉訶德們遂哭得很浪漫主義。幽幽的壁燈映著戈雅的鬥牛圖和魯本斯的貴族婦女。我們的臉開始作畢加索式的遁形。在狂熱的hurrah聲中,每個人都向冰威士忌杯中溺斃憂煩。
另一個夜裏,我發現自己成為蘇子的賓客。那是馬尼拉有數的豪華酒店之一。(本予說,他沒有一次進去不先檢查自己的錢夾,這話我每次想起都好笑。)壁燈的柔光自天花板上淡淡地反映下來,人們的臉朦朧如古老的浮雕。少焉,白衣黑褲的侍役為我們上燭。乳白的燭,昏黃的光,雕空的精致的燭罩與古典的燭台,增加了室內的清幽和窗外的深邃。蘇子愀然,客亦愀然。大家似乎在傾聽,聽流星落在馬尼拉灣裏,而海水不減其鹹。夜很緘默,如在構思一首抒情詩,孵著一個神秘的蛋。終於蘇子開口了。蘇子說,夜還很年輕,這酒店不到半夜是不會熱鬧的。可是我們在熱鬧之前來此。黑人琴師的黑指在分外皎白的琴鍵上揮開了一階旋律。空氣振蕩著。蕭邦開始自言自語。這是歐洲,歐洲的夜與燭。於是蘇子恢複愀然,客亦愀然。
“看哪,詩人又在寫詩了!”美美的呼聲使我落回呂宋島上。我從她手中接過椰子,恍惚地吸著椰汁。“我是一隻具有複生命的巫貓,一瞬間維持著重疊的悲劇。”在那首陰鬱的長詩中,我曾如此寫過。我的生命從來沒有完整過。黃用離開的前夕,我對他說:“現在你可以經驗五馬分屍了。”黃用以為說中了他的感覺。翻開嘉陵江邊的任何卵石,你可以看見我振翼飛去。同樣地,你也可以翻開淡水河邊,艾奧瓦河邊,或是溫哥華海濱的任何石塊。正如一過巴士海峽,我將發現自己曾蛻皮於南呂宋的海岸。
兩小時後,我們的車繞湖半周,在一座頗現代化的建築物前氣咻咻停下。我們坐在那餐館的大幅玻璃窗內,看另一角度的塔阿爾湖,而且以銀匙挖食剖成半圓的椰殼中盛著的冰淇淋。將近下午五點的光景,樹影延長著。地平線上,暮雲靉靆,迤邐如帶,可百餘裏。俯視湖心,三座小島迎著斜日依次而立。最前麵的那座最小,頂端陷入如盆,那便是有名的塔阿爾火山。山色介於橙黃與茶褐之間,在陽光下,特別濃豔耀眼,宜於拍彩色片。土人叫它作“造雲者”或“恐怖的東西”,它一怒吼,菲律賓人的煩惱便開始了。詩人穎洲與亞薇告訴我說,在十八世紀,它曾爆發過幾次,毀了附近好幾座鎮市。最近的一次在一九一一年一月三十日,先是噴煙且流溢熔漿,繼以轟然爆炸,溶液、泥塊與灰燼摧毀了九十平方英裏的麵積,威力所及,甚至遠達八百平方英裏的範圍。遭難村莊甚多,死者共一千三百餘人。痙攣性的震動持續了一個星期,到二月八日才恢複常態。此刻它悄悄地夢寐在下午的靜謐中,像未斷奶的嬰孩。誰能斷定下一刻它不會變成憤怒的巨人?塔阿爾湖長十七英裏,寬十英裏半,深十米許,湖麵高出海麵僅二米半。大雅台海拔二千尺,因此俯瞰湖麵,下臨涵虛,視域開闊,兩岸山峰奇而秀,嶙峋入湖,猶如五指,十分壯觀。他們都說,塔阿爾湖之美,猶稍遜日月潭。我沒見過日月潭,無從比較,但我想,日月潭無此豁然開朗的遠景。
歸途上,看魁梧的大雅台漸漸立起,遮住山後的另一世界。風在我們鬢邊潺潺瀉過,涼意從肘彎襲向腋下,我們從秋天馳回夏天。不久我們便將奔馳於平原,去加入死海中那百萬條鹹魚群了。
一九六一年五月七日於馬尼拉
(本文略有刪改——編者注)
落楓城
作客楓城,竟然也有一個半月了。秋色如焚,照亮了近處人家白漆的三角牆和遠處的森林。日暖雲輕的星期日上午,十月的尾巴曬得懶洋洋的,垂下來,成為人家廊上貪睡的花貓。小陽春的北美,尤其是伊利諾伊毗連艾奧瓦的大平原上,所謂秋老虎,並不可怕,因為它斑斕而且柔順,更近乎一隻向陽的花貓。雖說不可怕,柔馴的晌午到了傍晚,也會伸出漸利的貓爪,淩晨的霜齒也會深深陷進喬木,將枯葉咬出斑斑的血跡。秋色之來,莫之能禦。紅得剖心滴血的是鹽膚木,赤中帶黑的,是擎天拔地的巨橡,金黃爽脆日色欲透的,則是滿街的楓樹了。說到楓樹,中年的讀者當會憶起大陸的紅葉,唐詩的讀者當會吟起“紅葉晚蕭蕭,長亭酒一瓢”的名句。美國中西部的楓樹,卻是黃葉。風起時,楓城楓落,落無邊無際的楓葉,下一季的黃雨。人行秋色之中,腳下踩的,發上戴的,肩上似有意似無意飄墜的,莫非明豔的金黃與黃金。秋色之來,充塞乎天地之間。中秋節後,萬聖節前,秋色一層濃似一層。到萬聖節秋已可憐,不久女巫的掃帚,將打盡遍地的落楓,聖誕老人的白髯,遂遮暗一九六四的冬陽了。
而此際,秋色猶深,從大西洋到太平洋,從紐約到西雅圖,縱你以七十英裏的時速在超級公路上疾駛而去,也突不破重重的秋色了。楓城當然不叫楓城。伊利諾伊州的第二大城,皮奧裏亞是密西西比支流伊利諾伊河畔一個古老而繁榮的城市。說它古老,是因為它建基於一六七三年,開鎮史上,數伊州第一。說它繁榮,是因為世界聞名的毛蟲(Caterpillar)履帶開路機,總廠在此。然而這些與我無關。與我有關的,是楓城的一些人物,一些可能出現在馬斯特斯的《匙河集》(Spoon River Anthology)中的人物。
在“亞洲教授計劃”之下,我於中秋之夕,飛來楓城,成為此地布萊德利大學(Bradley University)的所謂客座教授。這是三四年級的一年選修課,總名“東亞研究”,在我之後,還有尼泊爾、印度和韓國的客座教授各一,各任半學期的講授。我的部分自然是中國文學。班上一共有三十八個同學。由於選課異常自由,各係的同學都有,係別差異,從英國文學到曆史,從家政到新聞,從數學到政治地理俱全。本來聽說——聽別人警告說——美國的大學生最好發問,且勇於和老師辯論。我的經驗稍有不同。大致上,班上的學生都很注意聽講,有問必答,可是並不緊緊追詰。也許由於缺乏東方曆史和語文的背景,談到中國的問題,他們反而有些羞愧之色。最能引起普遍的興趣的,恐怕是中國的文字,尤其是六書的象形和書法的篆隸行草。從中國的文字開始,我將他們的興趣帶向《詩經》、《楚辭》、漢賦、樂府和唐詩。每讀一首詩,我都為他們準備一篇頗饒英詩意趣甚且合乎英詩格律的所謂“意譯”,一篇逐字逐句追摹原文的所謂“直譯”,最後還有一篇羅馬拚音的音譯。這樣繞著原文打轉,自然比僅讀粗枝大葉的“意譯”較近真相。最令他們好奇而又困惑的,是四聲平仄之類。無論如何努力,他們總不能把四聲讀準,尤其是陽平和上聲。盡管如此,他們最感興趣的,卻是古典詩的朗吟。
講解每一首詩,我必用現代的(我的江南)國語讀一遍,然後用老派名士的腔調朗吟一遍。雖然我的吟法,父親聽了,會說非閩非粵,死去的舅舅聽了,會皺起長眉說念走了腔,而我的四川國文老師(科舉時的拔貢)會放下嘴邊的旱煙筒直搖頭,我自吟自聽,倒覺得蠻過癮的,大有“餘亦能高詠”之概。至少安格爾教授聽了,說過marvellous之類的字眼,布萊德利班上的同學們,似乎也有同感。因為千言萬語,苦口婆心,曾不能使他們進入詩的意境,而朗吟的節奏與音色,卻是超意境且直接訴諸聽覺的。
可是麵對滿座的金發與碧瞳,麵對瑪麗亞和維納斯的兒女們,吟起“人人盡說江南好,遊人隻合江南老,春水碧於天,畫船聽雨眠”,那又是怎樣的滋味?伊利諾伊的大平原上,偶爾也見垂楊,但美國的垂楊不知六朝,也未聞台城,美國的楓樹更不解何為吳江。“遙憐小兒女,未解憶長安”,眼前這些美國的小兒女,更不解長安的意義了。
可是美國的青年,也有很可愛的。大致上,我班上的學生都很用功,且認真閱讀指定的參考書。給我印象最深的,是南喜(Nancy Ann Kelley),因為她總是考第一,而且讀完了《紅樓夢》。伶俐而且嬌小,頗有一點拉丁女娃的風味,綰得高高的棕色長發,垂得低低的眼睫,應該上雷諾阿或是莫迪裏阿尼的畫麵。她的答案總是清晰而中肯,顯示她認真地了解那些問題。她將賈誼的《鳥賦》和坡的《大鴉》對比,分析得非常得體。在“校友回校”期間,她曾參加Homecoming Queen的競選,結果雖然落選,卻贏得不少注意。
某日秋霧彌漫,方進早膳,發現班上的施路哈(Adam Szluha)端了咖啡過來同坐。感覺他的英語有些異樣,追問下,始吐露他是匈牙利人。和他談起李斯特和巴爾托克的音樂,眉宇間漸展喜色,說兩人的作曲多受匈牙利民歌的影響。最後他才告訴我,離開匈牙利已經八年了。……經不起旅途的折磨和鄉愁的呼喚,許多同伴隻到了巴黎,便紛紛回去匈牙利。隻有施路哈和他的弟弟橫渡大西洋,到了美國。可是在美國,施路哈說,兩兄弟並不能經常見麵。忙於生活,他們總是在不同的城市工作。最近施路哈的父母將從匈牙利來美國,看兩個久別的男孩子。說到這裏,施路哈的眼眶都紅了。
班上另一個男孩,也曾有類似的經驗。那是巴爾納比(Stephen Barnabee)。瘦長而秀逸,尖尖的鼻子,靈活而湛藍的眼眸,披一頭漂亮的棕發。有一次小考,他最後交卷,說那天是他的生日,我竟然送他——指著試題——這樣棘手的禮物。當天中午,我請他在學生中心的自助餐廳吃炸雞。那天巴爾納比剛滿二十一歲,算是成人了,一團高興。原來美國的小夥子有兩個大生日,值得大慶特慶。那是十六歲生日和二十一歲生日——十六歲是可以開車的年齡;而二十一歲是成年,到這一天,你可以去投票選高華德或是詹森,更重要的是,你可以堂然步入酒肆,向酒保大呼:“一杯威士忌!”那天我當然沒請巴爾納比喝酒,可是在可口可樂與炸雞之間,巴爾納比告訴我他在西德做鋼鐵鋸工的生活,說他怎麼喜歡慕尼黑,怎麼從西柏林乘火車去東德,看東德無歡的市民和冷落的街道,看東德的警察手持衝鋒槍戒備的情況。
高大、英挺、整齊的平頭,濃黑的眉下閃動著熱切的眼睛和微笑的齒光,那是克尼爾(William Kneer),我叫他比爾。他是新聞係二年級的學生,皮奧裏亞本地人。我來了沒多久,比爾便代表校刊《布萊德利偵探》(The Bradley Scout)來采訪,之後便在十月一日的那一期發表了一篇訪問記。不久,當地日銷十萬份的《皮奧裏亞星報》(The Peoria Journal Star)派了一個記者叫菲利普的,來訪問我,指明要我談中國大陸的文學問題。我即就魯迅和胡風的悲劇解析文學和宣傳的不能相容,並闡明我在台灣從事現代中國文學的立場。這篇訪問記長兩千多字,曾在十月二十二日晚刊和二十三日的晨刊上連載兩天。正是美國大選的前夕,兩黨競選的熱潮,衝擊著大學的紅樓。……
我的講課,原不囿於中國的古典詩。接著唐詩,我講到中國的散文——先秦諸子的散文、史記的散文、六朝的駢文和韓愈的古文運動。之後便是中國的小說,限於時間,隻能以《紅樓夢》為中心。最後的兩個禮拜,我便集中在現代文學,談到梁啟超的新文體,王國維的文學批評,林琴南的翻譯小說,談到胡適和陳獨秀的文學革命……最後談到台灣現代文藝的運動,現代詩和抽象畫的高度發展,並且放映七十多幅抽象畫與二百多幅古典畫的彩色幻燈片。此外,我更應邀在當地美以美教會概述中國的宗教,在宗教係的班上談中國的文字,並在英文係的班上誦讀中國的古典詩與現代詩。居停主人,美以美教會的牧師杜倫夫婦(Rev.u0026Mrs.F.Roy Doland),待我異常親切,使我遠適域外,仍得分享家庭樂趣。由於他們的向導,我有機會瞻仰到民主巨人林肯在新薩倫(New Salem)的遺跡,和他在斯普林菲爾德(Springfield)的紀念碑與故居。那是十月下旬,響朗朗的一個晴日下午,小陽春的天氣,宛若回光一瞥,欲去還留。方向盤在杜倫先生闊厚的掌中,指揮一九六四的雪翡瑙瓦,饕餮多少英裏的秋色。高速的觀覽中,成熟的風景慷慨地展現她的多姿,地平線和縱遊之目在天地難解處捉迷藏,反正伊利諾伊州有足夠的平原,讓你馳車,馳目,馳騁幻想。沒有什麼比春秋佳日坐在疾行的車中更能放縱幻想的了。七十英裏,七十五英裏,八十五英裏,速度快得似乎可以逸出悲哀的常軌,而不知名的國度似乎即在麵前湧起。畢竟秋季已經成長到飽和,橡葉已經紅得發焦,楓葉已經黃得傷眼,然而映在這季節最後的殘照裏,猶堪支撐一個美的宇宙,在霧後雪前,暫駐奇跡。四車並駛的公路,截過好幾片鹿苑,路邊的交通牌上,注著Deer Crossing,雖然不見鹿跡,已增多少仙意。據說遊鹿來去自如,有時撞上汽車,會造成車破鹿亡。更據說,群獸目無交通規則,每有野兔和臭鼬之類的小可憐,碾斃輪下,因為超級公路上麵,最低時速且限於四十五英裏。時速到六十英裏時,從起念刹車到戛然車停,已然滑行了三百六十六英尺。像王維夫子那種“清川帶長薄,車馬去閑閑”的溫暾勁兒,準給人家的喇叭大轟特轟了。據說碾死臭鼬最為倒黴,因為其臭黏附輪胎,曆久不衰,雖力拭亦不去。
在新薩倫的林肯遺跡徘徊了兩個小時,回顧當日林肯村居的種種情況。一切停頓在十九世紀中葉的表麵。泥糊石砌的老木屋中,笨重的桌椅和高架床,方花格子的桌布,猶聞唧唧的紡機,縱橫可數的木條地板,一切都似乎停頓在馬克·吐溫作品的插圖裏,給人一種撥不開的時間之幻覺。到斯普林菲爾德已欲黃昏。斜陽自州府大廈高聳的塔尖上滑下來,餘溫已然敵不住薄暮的鋒芒。在斜暉中,看到落鎖的林肯舊宅。此中人已進入曆史,住在永恒,猶有十幾個遊人,徘徊宅前,似欲逆泳而上時間之流。等我們攀上林肯紀念碑的大理石階,落日頹然西下,夜色忽已連環。在寒氣漸侵的蒼茫中,辨認建墓時三十七州的古樸石徽。州各一石,重大如碑,而石分九型,據說是從明尼蘇達、密蘇裏、馬薩諸塞、阿肯色、猶他、意大利、西班牙、法蘭西和比利時的大理石礦中采來。襯在黑藍的夜空上,一百一十七英尺的方尖塔猶兀自矗起民主的意誌,下麵的四隻角上,為自由而鬥的英雄們仍然在進行南北戰爭——步兵群、騎兵隊、海軍和炮兵的青銅像座,似仍在搶奪一個鏗鏘的勝利。林肯死於一八六五年四月十五日,明年正是百周年紀念。百年後,民主的道路仍未平坦,且似乎更加崎嶇。
歸途,闊大的平原罩上了渺茫的神秘。平直的公路,無聲地伸入未知,如夢的車首燈光,拓開了一片黑暗,又被吞入另一片黑暗。我們平穩地向前遊弋,從一個未知向一個未知,看夜在車窗外設計的幾何圖形,且忙於變換星的坐標,繞著青兮兮的北極星。黃燈眨著詭譎。紅燈瞪著無禮的警告。白燈交換著匆匆的眼色,朝相反的方向投入黑暗。三百六十度的黑暗。黑暗在黑暗中泛濫著黑暗在黑暗中染黑了黑暗。鯨魚在南方巨偉地泅泳,偶爾噴出一粒流星。終於,夜決定是缺少了一個半圓形。於是初七的半月從車窗的右後側追了過來,把好幾品脫的清光撥在我們的發上。如果這時此身在中國。如果這時中國在漢朝。如果我的古典情人在漢朝等我,在漢朝冰肌的月光中,在眼前這般恍悠悠的青白色的月光中洗她烏黑的長發,黑得晶亮的長發,如果。而忘了如夢的車首燈不過是指向皮奧裏亞,指向楓城。忘了車外,萬聖節漸近的夜空中,騎帚的女巫們,都不用點燈的。
一九六四年十一月於皮奧裏亞·布萊德利大學
(《文星》第八十七期)
(本文略有刪改——編者注)
四月,在古戰場
熄了引擎,旋下左側的玻璃窗,早春的空氣遂漫進窗來。岑寂中,前麵的橡樹林傳來低沉而嘶啞的鳥聲,在這一帶的山裏,蕩起幽幽的回聲。是老鴉呢,他想。他將頭向後靠去,閉起眼睛,仔細聽了一會兒,直到他感到自己已經屬於這片荒廢。然後他推開車門,跨出駕駛座,投入四月的料峭之中。
水仙花的四月啊,殘酷的四月。已經是四月了,怎麼還是這樣冷峻,他想,同時翻起大衣的領子。濕甸甸陰淒淒的天氣,風向飄忽不定,但風自東南吹來時,潮潮的,嗅得到黛青翻白的海水氣味。他果然站定,嗅了一陣,像一頭臨風昂首的海豹,直到他幻想,海藻的腥氣翻動了他的胃。這是斜向大西洋岸的山坡地帶,也是他來東部後體驗的第一個春天。美國孩子們告訴他,春天來齊的時候,這一帶的花樹將盛放如放煙火,古戰場將佩帶多彩的美麗。文葩告訴他說,再過一個星期,華盛頓的三千株櫻花,即將噴灑出來。文葩又說,鱸魚和曹白魚正溯波托馬克河與塞斯奎漢娜河而上,來淡水中產卵,奇娃妮湖上已然有天鵝在遊泳,黑天鵝也出現過兩隻了。你怎麼知道這些的?有一次他問她。文葩笑了,笑得像一枝洋水仙。我怎麼不知道,她說,我在蘭開斯特長大的嘛。你是一個鄉下女娃娃,他說。
在一座巍然的雕像前站定,他仰起麵來,目光掃馬背騎士的輪廓而上,止於他翹然的須尖。他踏著有裂紋的大理石,拾級而上。他伸手撫摸石座上的馬蹄,青銅的冷意浸冰他的手心,似乎說,這還不是春天。他縮回手,辨認刻在石座上的文字。塞吉維克少將,一八一三年生,一八六四年歿,陣亡於弗吉尼亞州,偉大的戰士,光榮的公民,可敬的長官。已經一百年了,他想。忽然他湧起一股莫名的衝動,欲攀馬尾而躍上馬背,欲坐在塞吉維克將軍的背後,看十九世紀的短兵相接。畢竟這是一座龐偉的雕塑,馬鞍距石座幾乎有六英尺,而馬尾奮張,青銅凜然,苔蘚滑不留手。他幾度從馬臀上溜了下來,終於疲極而放棄。他頹然跳下大理石座,就勢臥倒在草地上。一陣草香嫋嫋升起,襲向他的鼻孔。他閉上眼睛,貪饞地深深呼吸,直到清爽的草香似乎染碧了他的肺葉。他知道,不久太陽會吸幹去冬的潮濕,芳草將占據春的每一個角落。不久,他將獨自去抵抗一季豪華的寂寞,在異國,冷眼看熱花,看熱得可以蒸雲煮霧的桃花哪桃花,冷眼看情人們十指交纏的約會。他想象得到,自己將如何浪費昂貴的晴日,獨自坐在夕照裏,數那邊哥特式塔樓的鍾聲,敲奏又一個下午的死亡。然而春天,史前而又年輕的春天,是不可抗拒的。知更說,春從空中來。鱸魚說,春從海底來。土撥鼠說,春是從地底冒上來的,不信,我掘給你看。伏在已軟而猶寒的地上,他相信土撥鼠是對的。把饕餮的鼻子浸在草香裏,他靜靜地匍匐著,久久不敢動彈,為了看成群的麻雀,從那邊橡樹林和樺木頂上啾啾旋舞而下,在墓碑上,在銅像上,在廢炮口上作試探性的小憩,終於散落在他四周的草地上,覓食泥中的小蟲。他屏息看著,希望有一雙柔細而涼的腳爪會誤憩在他的背上。不知道那麼多青銅的幽靈,是不是和我一樣感覺,喜歡春天又畏懼春天,因為春天不屬於我們,他想。我的春天啊,我自己的春天在哪裏呢?我的春天在淡水河的上遊,觀音山的對岸。不,我的春天在急湍險灘的嘉陵江上,拉纖的船夫們和春潮爭奪寸土,在舵手的鼓聲中曼聲而唱,插秧的農夫們也在春水田裏一呼百應地唱,溜啊溜連溜喲,咿呀呀得喂,海棠花。他霍然記起,菜花黃得晃眼,茶花紅得害初戀,嚶嚶的蜂吟中,菜花田的濃香熏人欲醉。更美,更美的是江南,江南的春天,江南春。春水碧於天,畫船聽雨眠。一次在中國詩班上吟到這首詞,他的眼淚忍不住滾了出來。他分析給自己聽,他的懷鄉病中的中國,不在台灣海峽的這邊,也不在海峽的那邊,而在抗戰的歌謠裏,在穿草鞋踏過的土地上,在戰前朦朧的記憶裏,也在古典詩悠揚的韻尾。他對自己說,西北公司的回程票,夾在綠色的護照裏,護照放在棕色的箱中。十四小時的噴射雲,他便可以重見中國。然而那不是害他生病害他夢遊的中國。他的中國不是地理的,是曆史的。他的中國已經永遠逝去,淒楚地,他淒楚地想。
四月的太陽,清清冷冷地照在他的頸背上,若亡母成灰的手。他想。他想。他想。他永遠隻能一個人想。他不能對那些無憂的美國孩子說,因為他們不懂,因為中國的一年等於美國的一世紀,因為黃河飲過的血揚子江飲過的淚多於他們飲過的牛奶飲過的可口可樂,因為中國的孩子被烽火的煙熏成早熟的熏魚,周幽王的烽火,盧溝橋的烽火。他隻能獨咽五十個世紀乘一千萬平方公裏的淒涼。中秋前夕的月光中,像一隻孤單的鷗鳥,他飛來太平洋的東岸。從那時起,他曾經駛過八千多英裏,越過九個州界,闖過芝加哥的湖濱大道,紐約的四十二街和百老彙,穿過大風雪和死亡的霧。然而無論去何處,他總是在演獨角的啞劇。在漫長而無紅燈的四線超級公路上,七十英裏時速的疾駛,可以超龐然而長的二十輪卡車,太保式的野豹,雍容華貴的凱地拉克,但永遠擺不脫寂寞的尾巴。十四小時,哈姆雷特的喃喃獨白,東半球可有人為他燒耳朵,打噴嚏?偶或駛出冰雪的險境,太陽迎他於鄰州的上空,也會逸興遄飛,豪氣幹雲,朗吟李白的辭白帝或杜甫的下襄陽,但大半總是低吟“西北望長安,可憐無數山”!八千英裏路的雲和月。八千英裏路的柏油和水泥。紅燈,停。綠燈,行。南北是avenue,東西是street,方的是square,圓的是circle。他咽下每一英裏的緊張與寂寞,他自己一人。他一直盼望,有一對柔美的眼眸,照在他的臉上,有一個圓熟可口的女體,在他的右手的座位,迷路時,為他解地圖的蛛網,出險時,為他慶幸,為他笑。
為他笑,他出神地想,且為他流淚,這麼一雙奇異的眼睛。一隻鷹在頂空飛過,幢然的黑影掃他的臉頰。他這才感到,風已息,太陽已出現了好一會兒了。他想起宓宓,肥沃而多產的宓宓。最肥沃的地方,隻要輕輕一擠,就會擠出杏仁汁來。他不禁自得地笑出聲來。以前,他時常這麼取笑她的。可憐的女孩,他愛惜而歉疚地想。先是一搦纖細而多情的表妹,如是其江南風,一朵瘦瘦的水仙,在江南的風中。然後是知己的女友,纏綿的情人,文學的助手,詩的第一位讀者。然後是蜜月傷風的新娘,套的是他的指環,用的是他的名字,醒時,在他的雙人床上。然後是小袋鼠的母親,然後是兩個,三個,以至於一窩雌白鼠的媽媽。昔日的女孩已經蛻變成今日的婦人了,曾經是嫋娜飄逸的,現在變得豐腴而富足,曾經是羞赧而閃爍的,現在變得自如而安詳。她已經向雷諾阿畫中的女人看齊了,他不斷地調侃她。而在他的印象中,她仍是昔日的那個女孩,蒼白而且柔弱,抵抗著令人早熟的肺病,夢想著愛情和文學,無依無助,孤注一擲地向他走來,而他不得不張開他的歡迎,且說,我是你的起點和終點,我的名字是你的名字,我的孩子是你的孩子,我會將你的處女地耕耘成幼稚園,我會喂你以愛情,我的桂冠將為你而編!他仍記得,敬義說的,車票和郵票,象征愛情的頻率。他仍記得,一個秋末的晴日下午,他送她到台北車站。藍色長巴士已經曳煙待發。不能吻別,她隻能說,假如我的手背是你的上唇,掌心是你的下唇。於是隔著車窗,隔著一幅透明的莫可奈何,她吻自己的手背,又吻自己的掌心。手背。掌心。掌心。這些吻不曾落在他唇上,但深深種在他的意象裏,他被這些空中的唇瓣落花了眼睛。
太陽曬得草地蒸出恍惚的熱氣,鳥雀的翅膀撲打著中午。不久,塞吉維克將軍的劍影向他指來。他感到有點胃痛,然後他發現自己伏身在草上已太久,而且有點餓了。已經是晌午了呢,他想。他從草地上站起來,撫摸壓上了草印的手掌,並且拍打滿身的碎草和破葉。忽然他感到非常餓了,早春的處女空氣使他呼吸暢順,肺葉張翕自如,使他的頭腦清醒,身體輕鬆。一刹那間,他幻想自己一張臂成了一尾瀟灑的燕子,剪四月的雲於風中,以違警的超速飛回國去。一陣風迎麵吹來,他的發揚了起來,新修過的下頷感到一抹清涼。他果然舉起兩臂,迅步向那邊的瞭望塔奔去,直到他稍稍領略到羽族滑翔的快感。然後他俯倚在灰石雉堞上,等待劇喘退潮。鬆枝的清香沛然注入他腔中,他更餓,但同時感到四肢富於彈性,腹中空得異常靈利。
如果此刻宓宓在塔下向他揮手且奔來,他一定縱下去迎她,迎她雌性胴體全部的衝量。在溫燠的陽光中,他幻想她的淡褐之發有一千尺長,讓他將整個臉浴在波動的褐流之中。他希望自己永遠年輕,永遠做她的情人。又要不朽,又要年輕,絕望地,他想。李白已經一千二百六十四歲了。活著,呼吸著,愛著,是好的。愛著,用唇,用臂,用床,用全身的毛孔和血管,不是用韻腳或隱喻。肉體的節奏美於文字的節奏。他對塔下遼闊的古戰場大呼,宓宓!宓宓!宓——宓!呼聲在萬年鬆之間顫動、回旋,激起一群山烏,紛紛驚惶地拍響黑翼,而二千座銅像和石碑,而四百門黝青的鐵炮,而迤邐二十多英裏的石堆和木柵,都不能應他的呼聲。他們已經死了一個多世紀,一百多個春天都喊他們不應,何況他微弱的呼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