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朽啊。年輕啊。如果要他作一個抉擇,他想,他寧取春天。這是春天。這是古戰場。古戰場的四月,黑眼眶中開一朵白薔,碧血灌溉的鮮黃苜蓿。寧為春季的一隻蜂,不為曆史的一尊塑像。讓繆斯嫁給李賀或者嘉爾西亞·洛爾卡,可是你要嫁給我,他想。讓冰手的石碑說,這是詩人某某之墓,但是讓柔軟的床說,現在他是情人。站在瞭望塔的雉堞後,站在浩浩乎敻不見人的古沙場頂點,站在李將軍落淚,米德將軍仰天祈禱的頂點,新大陸的河山匍匐在他的腳下,四月發育著,在他的腳下,發育著、放射著、流著、爬著、歌著。茫茫的風景,茫茫的眼眸。茫茫的中國啊,茫茫的江南和黃河。三百六十度的,立體大壁畫的風景啊,如果你在她的眸裏,如果她在我的眸裏,他想。中午已經垂直,陽光下,一層淡淡的煙靄自草上自樹間漾漾蒸起。成群的鳥雀向遠方飛去,向梅蓀·狄克生線以南。收回徒然追隨的目光,惘然,悵然,他感到非常,非常饑餓。他想起古戰場那邊的石橋,橋那邊的小鎮,鎮上的林肯方場,方場上,一座三層七瓴的老屋。他的公寓就在頂層,適宜住一個東方的隱士,一個客座教授,一個懷鄉的詩人,而更重要的是,冰箱裏有烤雞和香腸,還有半瓶德國啤酒。
一九六五年四月三日葛底斯堡·古戰場
附識:文葩(Barbara Wenger),班上一女孩,日耳曼後裔,德國文學係,賓州蘭開斯特人,常和另一同學賈翠霞(Patricia Carey)來看作者,並贈以蘭開斯特的雙黃蛋和新澤西州海邊的連翹花。
一九六五年四月
(《文星》第九十一期)
丹佛城——新西域的陽關
城,是一片孤城。山,是萬仞石山。城在新的西域。西域在新的大陸。新大陸在一九六九年的初秋。你問:誰是張騫?所有的白楊都在風中搖頭,蕭蕭。但即使新大陸也不太新了。四百年前,還是紅番各族出沒之地,俠隱和阿拉帕火的武士縱馬揚戈,呼嘯而過。然後來了西班牙人。然後來了聯邦的騎兵。忽然發一聲喊:“黃金,黃金,黃金!”便召來洶湧的淘金潮,喊熱了荒冷的西部。於是憑空矗起了奧馬哈、丹佛、雷諾。最後來的是我,來教淘金人的後人如何淘如何采公元前東方的文學——另一種金礦,更貴,更深。這件事,不想就不想,一想,就教人好生蹊蹺。
一想起西域,就覺得好遠,好空。新西域也是這樣。科羅拉多的麵積七倍於台灣,人口不到台灣的七分之一。所以西出陽關,不,我是說西出丹佛,立刻車少人稀。事實上,新西域四巷競走的現代驛道,隻是千裏漫漫的水泥荒原,隻能行車,不可行人。往往,駛了好幾十裏,敻不見人,鹿、兔、臭鼬之類倒不時掠過車前。西出陽關,何止不見故人,連紅人也見不到了。
隻見山。在左。在右。在前。在後。在腳下。在額頂。隻有山永遠在那裏,紅人搬不走,淘金人也淘它不空。在丹佛城內,沿任何平行的街道向西,遠景盡處永遠是山。西出丹佛,方覺地勢漸險,已驚怪石當道,才一分神,早陷入眾峰的重圍了。於是蔽天塞地的落基大山連嶂競起,交蒼接黛,一似岩石在玩疊羅漢的遊戲。而要判斷最後是哪一尊羅漢最高,簡直是不可能的。因為三盤九彎之後,你以為這下子總該登峰造極了吧,等到再轉一個坡頂,才發現後麵,不,上麵還有一峰,在一切借口之外傲然拔起,聳一座新的挑戰。這樣,山外生山,石上擎石,逼得天空也讓無可讓了。因為這是科羅拉多,新西域的大石帝國,在這裏,石是一切。落基山是史前巨恐龍的化石,蟠蟠蜿蜿,矯乎千裏,龍頭在科羅拉多,猶有回首攫天吐氣成雲之勢,龍尾一擺,伸出加拿大之外,昂成阿拉斯加。對於大石帝國而言,美利堅合眾國隻是兩麵山坡拚成,因為所謂“大陸分水嶺”(Continental Divide),鼻梁一樣,不偏不頗切過科羅拉多的州境。我說這是大石帝國,因為石中最崇高的一些貴族都簇擁在這裏,成為永不退朝的宮廷。海拔一萬四千英尺以上的雪峰,科羅拉多境內,就擁有五十四座,鬱鬱壘壘,億萬兆噸的花崗岩片麻岩在重重疊疊的青蒼黯黮之上,擎起炫人眼眸的皚皚,似乎有一個冷冷的聲音在上麵說:最白的即是最高。也就難怪丹佛的落日落得特別地早,四點半鍾出門,天就黑下來了。西望落基諸峰,橫障著多少重多少重的翠屏風啊!西行的車輛,上下盤旋為勞,一過下午三點,就落進一層深似一層的山影中了。
樹,是一種愛攀山的生命,可是山太高時,樹也會爬不上去的。秋天的白楊,千樹成林,在熟得不能再熟的豔陽下,迎著已寒的山風翻動千層的黃金,映入眉眼,使燦爛的秋色維持一種動態美。世彭戲呼之為“搖錢樹”,化俗為雅,且饒諧趣。譬如白楊,爬到八千多英尺,就集體停在那裏,再也爬不上去了。再高,就隻有針葉直幹的鬆杉之類能夠攀登。可是一旦高逾萬二三千英尺,越過了所謂“森林線”(timber line),即高貴挺拔的柏樹也不勝苦寒,有時整座森林竟會禿斃在嶺上,蒼白的樹幹平行戟立得觸目驚心,車過時,像檢閱一長列死猶不仆的僵屍。
入山一深,感覺就顯得有點異樣。空氣稀薄,呼吸為難,好像整座落基山脈就壓在你胸口。同時耳鳴口幹,頭暈目澀,暫時產生一種所謂“高眩”(vertigo)的症狀。聖誕之次日,葉珊從西岸飛來山城,飲酒論詩,談天說地,相與周旋了七夕才飛去。一下噴射機,他就百症俱發,不勝暈山之苦。他在柏克萊住了三年,那裏的海拔隻有七十五英尺,一聽我說丹佛的高度是五千二百八十,他立刻心亂意迷,以後數日,一直眼花落井,有若夢遊。乃知枕霞餐露、騎鶴聽鬆等等傳說,也許可以期之費長房王子喬之屬,像我們這種既拋不掉身份證又缺不了特效藥的凡人,實在是難可與等期啊。費長房王子喬渺不可追,倒也罷了。來到大石帝國之後,竟常常想念兩位亦仙亦凡的人物:一位是李白,另一位是米芾。不提蘇軾,當然有欠公平,可是高處不勝寒的人,顯然是不宜上落基山的。至於韓愈那樣“小雞”氣,上華山而不敢下,竟觳觫坐地大哭,“恐高症”顯然進入三期,不來科羅拉多也罷。李白每次登高,都興奮得很可笑也很可愛。在峨眉山頂,“餘亦能高詠”的狂士,居然“不敢高聲語,恐驚天上人”,真是憨得要命吧。隻是跟這樣的人一起駕車,安全實在可憂。我來丹佛,駕車違警的傳票已經拿過四張。換了李白,鬥酒應得傳票百張。至於米芾那石癲,見奇石必衣冠而拜,也是心理分析的特佳對象。我想他可能患有一種“岩石意結”(rock complex),就像屈原可能患有“花狂”(floramania)一樣。石奇必拜,究竟是什麼用意呢?拜它的清奇高古呢,還是拜它的頭角崢嶸,拜它的堅貞不移呢,還是拜它的神骨仙姿?總之這樣的石癡石癖,與登落基大山,一定大有可觀,說不定真會伏地不起,蟬蛻而成拜石教主呢。
說來說去,登高之際,生理的不適還在其次,心理的不安恐怕更難排除。人之為物,卑瑣自囿得實在可憫。上了山後,於天為近,於人為遠,一麵興奮莫名,飄飄自賞,一麵又惶恐難喻,悚然以驚,悵然以疑。這是因為登高淩絕,靈魂便無所逃於赤裸的自然之前,而人接受偉大和美的容量是有限的,一次竟超過這限度,他就有不勝重負之感。將一握畏怯的自我,毫無保留地擲入大化,是可懼的。一滴水落入海中,是加入,還是被並吞?是加入的喜悅,還是被吞的恐懼?這種不勝之感,恐怕是所謂“恐閉症”的倒置吧。也許這種感覺,竟是放大了的“恐閉症”也說不定,因為入山既深,便成山囚,四望莫非怪石危壁,可堪一驚。因為人實在已經被文明嬌養慣了,一旦拔出紅塵十丈,市聲四麵,那種奇異的靜便使他不安。所以現代人的狼狽是雙重的:在工業社會裏,他感到孤絕無援,但是一旦投入自然,他照樣難以欣然神會。
而無論入山見山或者入山渾不見山,山總在那裏是一件事實。也許踏破名山反而不如悠然見南山。時常,在丹佛市的鬧街駛行,一脈青山,在車窗的一角悠然浮現,最能動人清興。我在寺鍾女子學院的辦公室在崔德堂四樓。斜落而下的鱗鱗紅瓦上,不時走動三五隻灰鴿子,嘀嘀咕咕一下午的慵倦和溫柔。偶爾,越過高高的橡樹頂,越過風中的聯邦星條旗和那邊惠德麗教堂的聯鳴鍾樓,落基諸峰起伏的山勢,似真似幻地湧進窗來。在那樣的距離下,雄渾的山勢隻呈現一勾幽渺的輪廓,若隱若現若一弦琴音。最最壯麗是雪後,晚秋的太陽分外燦明,反映在五十英裏外的雪峰上,皎白之上晃蕩著金紅的霞光,那種精巧靈致的形象,使一切神話顯得可能。
每到周末,我的車首總指向西北,因為世彭在丹佛西北二十五英裏的科羅拉多大學教書,他家就在落基山黛青的影下。那個山城就叫波德(Boulder),也就是龐然大石之義。一下了超級大道,才進市區,嵯峨峻峭的山勢,就逼在街道的盡頭,舉起那樣沉重的蒼青黛綠,俯臨在市鎮的上空,壓得你抬不起眼睫。愈行愈近,山勢愈益聳起,相對地,天空也愈益縮小,終於巨岩爭立,絕壁削麵而上,你完完全全暴露在眈眈的巉嶮之中。每次進波德市,我都要猛吸一口氣,而且坐得直些。
到了山腳下的楊宅,就像到了家裏一樣,不是和世彭飲酒論戲(他是科大的戲劇教授),便是和他好客的夫人惟全攤開楚河漢界,下一盤象棋。晚餐後,至少還有兩頓宵夜,最後總是以鬼故事結束。子夜後,市鎮和山都沉沉睡去,三人才在幢幢魅影之中,怵然上樓就寢。他們在樓上的小書房裏,特為我置了一張床,我戲呼之為“陳蕃之榻”。戲劇教授的書房,不免掛滿各式麵具。京戲的一些,雖然怒目橫眉,倒不怎麼嚇人,唯有一張歌舞伎的臉譜,石灰白的粉麵上,一對似笑非笑的細眼,紅唇之間嚼著一抹非齒非舌的墨黑的什麼,嫵媚之中隱隱含著猙獰。隻要一進門,她的眼睛就停在我的臉上,眯得我背脊發麻。所以第一件事就是把她取下來,關到抽屜裏去。然後在落基山隱隱的鼾息裏,告訴自己這已經夠安全了,才勉強裹緊了毛氈入睡。第二天清晨,拉開窗帷,一大半是山,一小半是天空。而把天擠到一邊去的,是屹屹於眾山之上和白霧之上的奧都本峰,那樣逼人眉睫,好像一伸臂,就染得你滿手的草碧苔青。從波德出發,我們常常深入落基山區。九月間,到半山去看白楊林子,在風裏炫耀黃金,回來的途中,係一枝白楊在汽車的天線上,算是俘虜了幾片秋色。中秋節的午夜,我們一直開到山頂,在盈耳的鬆濤中,俯瞰三千英尺下波德的夜市。也許是心理作用,那夜的月色特別清亮,好像一抖大衣,便能抖落一地的水銀。山的背後是平原是沙漠是海,海的那邊是島,島的那邊是大陸,舊大陸上是長城是漢時關秦時月。但除了寂寂的清輝之外,頭頂的月什麼也沒說。抵抗不住高處的冷風,我們終於躲回車中,盤盤旋旋,開下山來。
月下的山峰,景色的奇幻,隻有雪中的山峰可以媲美。先是世彭說了一個多月,下雪天一定要去他家,圍著火鍋飲酒聽戲,然後踏雪上山,看結滿堅冰的湖和山澗。他早就準備了酒、花生和一大鍋下酒菜,偏偏天不下雪。然後十月初旬的一個早晨,在異樣的寂靜中醒來,覺得室內有一種奇幻的光。然後發現那隻是一種反射,一層流動的白光浮漾在天花板上。四周闃闃寞寞,下麵的街上更無一點車聲。心知有異,立刻披衣起床。一拉窗帷,那樣一大幅皎白迎麵給我一摑,打得我猛抽一口氣。好像是誰在一揮杖之間,將這座鋼鐵為筋水泥為骨的丹佛城吹成了童話的魔境,白天白地,冷冷的溫柔覆蓋著一切。所有的樹都枝柯倒懸如垂柳,不勝白天鵝絨的重負。而除了幾縷灰煙從人家煙囪的白煙鬥裏嫋嫋升起之外,茫然的白毫無遺憾的白將一切的一切網在一片惘然的忘記之中,目光盡處,落基山峰已把它重噸的沉雄和蒼古羽化為幾兩重的一盤奶油蛋糕,好像一隻花貓一舐就可以舐淨那樣。白。白。白。白外仍然是白外仍然是不分郡界不分州界的無疵的白,那樣六角的結晶體那樣小心翼翼的精靈圖案一英寸一英寸地接過去接成千英裏的虛無什麼也不是的美麗,而新的雪花如億萬張降落傘似的繼續在降落,降落在落基山的蛋糕上那邊教堂的鍾樓上降落在人家電視的天線上最後降落在我沒戴帽子的發上當我衝上街去張開雙臂幾乎想大嚷一聲結果隻喃喃地說:冬啊冬啊你真的來了我要抱一大捧回去裝在航空信封裏寄給她一種溫柔的思念美麗的求救信號說我已經成為山之囚後又成為雪之囚白色正將我圍困。雪花繼續降落,躡手躡腳,無聲地依附在我的大衣上。雪花繼續降落,像一群伶俐的精靈在跟我捉迷藏,當我發動汽車,用雨刷子來回驅逐擋風玻璃上的積雪。
最過癮是在第二天,當積雪的皚皚重負壓彎了楓榆和黑橡的枝丫,且造成許多斷柯。每條街上都多少縱橫著一些折枝,汽車迂回繞行其間,另有一種雅趣。行過兩線分駛的林蔭大道,下麵濺起吱吱響的雪水,上麵不時有零落的雪塊自高高的枝丫上滑下,砰然落在車頂,或墜在擋風玻璃上,揚起一陣飛旋的白霰。這種美麗的奇襲最能激人豪興,於是在加速的駛行中我吆喝起來,亢奮如一個馬背的牧人。也曾在五湖平原的密歇根凍過兩個冰封的冬季,那裏的雪更深,冰更厚,卻沒有這種奇襲的現象,因為中西部下雪,總在感恩節的附近,到那時秋色已老,葉落殆盡,但餘殘枝,因此雪的負荷不大。丹佛城高一英裏,所謂高處不勝寒,一到九月底十月初,就開始下起雪來,有的樹黃葉未落,有的樹綠葉猶繁,乃有折枝滿林斷柯橫道的異景。等到第三天,積雪成冰,枝枝丫丫就變成一叢叢水晶的珊瑚,風起處,琅琅相擊有聲。冰柱從人家的屋簷上倒垂下來,揚杖一揮,乒乒乓乓便落滿一地的碎水晶。我的白車車首也懸滿冰柱,看去像一隻亂髭??的大號白貓,狼狽而可笑。
高處不勝寒,孤峙在新西域屋頂上的丹佛城,入秋以來,已然受到九次風雪的襲擊。雪大的時候,丹佛城瑟縮在零下的氣溫裏,如臨大敵,有人換上雪胎,有人在車胎上加上鐵鏈,轔轔轆轆,有一種重坦克壓境的聲威。州公路局的掃雪車全部出動,對空降的冬之白旅展開防衛戰,在除雪之外,還要向路麵的頑雪堅冰噴沙撒鹽,維持數十萬輛汽車的交通。我既不換雪胎,更不能忍受鐵鏈鏗鏗對耳神經的迫害,因此幾度陷在雪泥深處,不得不借路人之力,或者招來龐然如巨型螳螂的拖車,克服美麗而危險的“白禍”。當然,這種不設防的汽車,隻能繞著丹佛打轉。上了萬英尺的雪山,沒有雪胎鐵鏈,守關人就要阻止你前進。真正大風雪來襲的時候,地麵積雪數英尺,空中雪揚成霧,百裏茫茫,公路局就要在險隘的關口封山,於是一切車輛,從橫行的黃貂魚到猛烈的美洲豹到排天動地而來體魄修偉像一節火車車廂的重噸大卡車,都隻能偃然冬蟄了。
就在第九次風雪圍攻丹佛的開始,葉珊從西海岸越過萬仞石峰飛來這孤城。可以說,他是騎在雪背上來的,因為從丹佛國際機場接他出來不到兩分鍾,那樣輕巧的白雨就那樣優優雅雅舒舒緩緩地下來了。葉珊大為動容,說自從別了艾奧瓦,已經有三年不見雪了。我說艾奧瓦的那些往事提它做什麼,現在來了山國雪鄉,讓我們好好聊一聊吧。當晚鍾玲從威斯康星飛來,我們又去接她,在我的樓上談到半夜,才冒著大雪送她回旅店。那時正是聖誕期間,“現代語文協會”在丹佛開年會,英文、法文、德文、意大利文、西班牙文,甚至中文日文的各種語文學者,來開會的多到八千人,一時咬牙切齒,喃喃嘁嘁,好像到了拜波之塔一樣。第二天,葉珊正待去開會,我說:“八千學者,不缺你一個,你不去,就像南極少了一頭企鵝,誰曉得!”葉珊為他的疏懶找到一個遁詞,心安理得,果然不甚出動,每天隻是和我孵在一起,到了晚上,便燃起鍾玲送我的茉莉蠟燭,一更,二更,三更,直聊到舌花謝盡眼花燦爛才各自爬回床去。臨走前夕,為了及時送他去乘次晨七時的飛機,我特地買了一架華美無比的西德鬧鍾,放在他枕邊。不料到時它完全不鬧,隻好延到第二天走。憑空多出來的一天,雪霽雲開,碧空金陽的晴冷氣候,爽朗得像一個北歐佳人。我載葉珊南下珂泉,去瞻仰有名的“眾神樂園”。車過梁實秋、聞一多的母校,葉珊動議何不去翻查兩位前賢的“底細”,我笑笑說:“你算了吧。”第二天清晨,鬧鍾響了,我的客人也走了。地上一排空酒瓶子,是他七夕的成績。而雪,仍然在下著。
等到劉國鬆挾四十幅日月雲煙也越過大哉落基飛落丹佛時,第九場雪已近尾聲了。身為畫家,國鬆既不吸煙,也不飲酒,甚至不勝啤酒,比我更清教。我常笑他不雲不雨,不成氣候。可是說到饕餮,他又勝我許多。於是風自西北來,吹來世彭灶上的飯香,下一刻,我們的白車便在丹佛波德間的公路上疾駛了。到波德正是半下午的光景,雲翳寒日,已然西傾。先是前幾天世彭和我踹著新雪上山,在皓皓照人的絕壁下,說這樣的雪景,國鬆應該來膜拜一次才對。現在畫家來了,我們就推他入畫。車在勢蟠龍蛇黛黑糾纏著皎白的山道上盤旋上升,兩側的冰壁上淡淡反映冷冷的落暉。寂天寞地之中,千山萬山都陷入一種清臒而古遠的冷夢,像在追憶冰河期的一些事情。也許白發的朗斯峰和勞倫斯峰都在回憶,六千萬年以前,究竟是怎樣孔武的一雙手,怎樣肌腱勃怒地一引一推,就把它們擰得這樣皺成一堆,鳥在其中,兔和鬆鼠和紅狐和山羊在其中,鬆柏和針樅和白楊在其中,科羅拉多河阿肯色河誕生在其中。道旁的亂石中,山澗都已結冰,偶然,從一個冰窟窿底,可以隱隱窺見,還沒有完全凍死的澗水在下麵琤琤地奔流,向暖洋洋的海。一個戴遮耳皮帽的紅衣人正危立在懸崖上,向亂石堆中的幾隻啤酒瓶練靶,槍聲瑟瑟,似乎炸不響凝凍的寒氣,隻擦出一條尖細的顫音。
轉過一個石崗子,眼前豁然一亮,萬頃皚皚將風景推拓到極遠極長,那樣空闊的白顫顫地刷你的眼睛。在猛吸的冷氣中,一瞬間,你幻覺自己的睫毛都凍成了冰柱。下麵,三百英尺下平砌著一麵冰湖,從此岸到彼岸,一撫十英裏的湖麵是虛無的冰,冰,冰上是空幻的雪,此外一無所有,沒有天鵝,也沒有舞者。隻有冷然的音樂,因為風在說,這裏是千山啊萬山的心髒,一片冰心,浸在白玉的壺裏。如此而已,更無其他。忽然,國鬆和世彭發一聲喊,揮臂狂呼像叫陣的印第安人,齊向湖麵奔去。雪,還在下著。我立在湖岸,把兩臂張到不可能的長度,就在那樣空無的冰空下,一刹間,不知道究竟要擁抱天,擁抱湖,擁抱落日,還是要擁抱一些更遠更空的什麼,像中國。
一九七〇年一月於丹佛
南半球的冬天
飛行袋鼠“曠達士”(Qantas)才一展翅,偌大的新幾內亞,怎麼竟縮成兩隻青螺,大的一隻,是維多利亞峰,那麼小的一隻,該就是塞克林峰了吧。都是海拔萬英尺以上的高峰,此刻,在“曠達士”的翼下,卻纖小可玩,一簇黛青,嬌不盈握,虛虛幻幻浮動在水波不興一碧千裏的“南溟”之上。不是水波不興,是“曠達士”太曠達了,俯仰之間,忽已睥睨八荒,遊戲雲表,遂無視於海濤的起起伏伏了。不到一杯橙汁的工夫,新幾內亞的鬱鬱蒼蒼,倏已陸沉,我們的老地球,所有故鄉的故鄉,一切國恨家愁的所依所托,頃刻之間都已消逝。所謂地球,變成了一隻水球,好藍好美的一隻水球,在好不真實的空間好緩好慢地旋轉,晝轉成夜,春轉成秋,青青的少年轉成白頭。故國神遊,多情應笑我早生華發。水汪汪的一隻藍眼睛,造物的水族館,下麵泳多少鯊多少鯨,多少億兆的魚蝦在暖洋洋的熱帶海中悠然擺尾,多少島多少嶼在高庚的夢史蒂文森的記憶裏午寐,鼾聲均勻。隻是我的想象罷了,那澄藍的大眼睛笑得很含蓄,可是什麼秘密也沒有說。古往今來,她的眼裏該隻有日起月落,星出星沒,映現一些最原始的抽象圖形。留下我,上捫無天,下臨無地,一隻“曠達士”鶴一般地騎著,虛懸在中間。頭等艙的鄰座,不是李白,不是蘇軾,是雙下巴大肚皮的西方紳士。一杯酒握著,不知該邀誰對飲。
有一種叫作雲的騙子,什麼人都騙,就是騙不了“曠達士”。“曠達士”,一飛衝天的現代鵬鳥,經緯線織成密密的網,再也網它不住。北半球飛來南半球,我騎在“曠達士”的背上,“曠達士”騎在雲的背上。飛上三萬英尺的高空,雲便留在下麵,製造它騙人的氣候去了。有時它層層疊起,雪峰競拔,冰崖爭高,一望無盡的皚皚,疑是西藏高原雄踞在世界之脊。有時它皎如白蓮,幻開千朵,無風的岑寂中,“曠達士”翩翩飛翔,入蓮出蓮,像一隻戀蓮的蜻蜓。仰望白雲,是人。俯玩白雲,是仙。仙在常中觀變,在陰晴之外觀陰晴,仙是我。哪怕是幻覺,哪怕僅僅是幾個時辰。
“曠達士”從北半球飛來,五千英裏的雲驛,隻在新幾內亞的南岸息一息羽毛。莫爾斯比(Port Moresby)浸在溫暖的海水裏,剛從熱帶的夜裏醒來,機場四周的青山和遍山的叢林,曉色中,顯得生機鬱勃,綿延不盡。機場上見到好多巴布亞的土人,膚色深棕近黑,闊鼻,厚唇,凹陷的眼眶中,眸光炯炯探人,很是可畏。
從新幾內亞向南飛,下麵便是美麗的珊瑚海(Coral Sea)了。太平洋水,澈澈澄澄清清,浮雲開處,一望見底,見到有名的珊瑚礁,綽號“屏藩大礁”(Great Barrier Reef),迤迤邐邐,零零落落,係住澳洲大陸的東北海岸,好精巧的一條珊瑚帶子。珊瑚是淺紅色,珊瑚礁呢,說也奇怪,卻是青綠色。開始我簡直看不懂。雙層玻璃的機窗下,奇跡一般浮現一塊小島,四周湖綠,托出中央的一方翠青。正覺這小島好漂亮好有意思,前麵似真似幻,竟又浮來一塊,形狀不同,青綠色澤的配合則大致相同。猜疑未定,遠方海上又出現了,不是一個,而是一群,長的長,短的短,不規不則得乖乖巧巧,玲玲瓏瓏,那樣討人喜歡的圖案層出不窮,令人簡直不暇目迎目送。詩人赫伯特(George Herbert)說:
色澤鮮麗
令倉促的觀者拭目重看
驚愕間,我真的揉揉眼睛,被香港的紅塵吹翳了的眼睛,仔細再看一遍。不是島!青綠色的圖形是平鋪在水底,不是突出在水麵。啊,我知道了,這就是聞名世界的所謂“屏藩大礁”了。透明的柔藍中漾現變化無窮的青綠群礁,三種涼涼的顏色配合得那麼諧美而典雅,織成海神最豪華的地氈。數百叢的珊瑚礁,檢閱了一個多小時才看完。
如果我是人魚,一定和我的雌人魚,選這些珊瑚為家。風平浪靜的日子,和她並坐在最小的一叢礁上,用一隻大海螺吹起杜布西嫋嫋的曲子,使所有的船都迷了路。可是我不是人魚,甚至也不是飛魚,因為“曠達士”要載我去袋鼠之邦,食火雞之國,訪問七個星期,去會見澳洲的作家、畫家、學者,參觀澳洲的學府、畫廊、音樂廳、博物館。不,我是一位訪問的作家,不是人魚。正如普魯夫洛克所說,我不是尤利西斯,女神和雌人魚不為我歌唱。
越過童話的珊瑚海,便是淺褐土紅相間的荒地,澳大利亞龐然的體魄在望。最後我看見一個港,港口我看見一座城,一座鐵橋黑虹一般架在港上,對海的大歌劇院蚌殼一般張著複瓣的白屋頂,像在聽珊瑚海人魚的歌吟。“曠達士”盤旋撲下,傾側中,我看見一排排整齊的紅磚屋,和碧湛湛的海水對照好鮮明。然後是玩具的車隊,在四巷的高速公路上流來流去。然後機身轆轆,“曠達士”放下它蜷起的腳爪,觸地一震,悉尼到了。
但是悉尼不是我的主人,澳大利亞的外交部,在西南方二百英裏外的山區等我。“曠達士”把我交給一架小飛機,半小時後,我到了澳洲的京城堪培拉。堪培拉是一個計劃都市,人口目前隻有十四萬,但是建築物分布得既稀且廣,發展的空間非常寬大。圓闊的草地,整潔的車道,富於線條美的白色建築,把曲折多姿回環成趣的柏麗·格裏芬湖圍在中央。神造的全是綠色,人造的全是白色。堪培拉是我見過的都市中,最清潔整齊的一座白城。白色的迷宮、國會大廈、水電公司、國防大廈、聯鳴鍾樓、國立圖書館,無一不白。感覺中,堪培拉像是用積木,不,用方糖砌成的理想之城。在我五天的居留中,街上從未見到一片垃圾。
我住在澳洲國立大學的招待所,五天的訪問,日程排得很滿。感覺中,許多手向我伸來,許多臉綻開笑容,許多名字輕叩我的耳朵,繽繽紛紛墜落如花。我接受了沈錡先生及夫人、章德惠先生、澳洲外交部、澳洲國立大學亞洲研究所、澳洲作家協會、堪培拉高等教育學院等等的宴會;會見了名詩人侯普(A.D.Hope)、康波(David Campbell)、道布森(Rosemary Dobson)和布禮盛頓(R.F.Brissenden);接受了澳洲總督海斯勒克爵士(Sir Paul Hasluck)、沈錡先生、詩人侯普、詩人布禮盛頓及柳存仁教授的贈書,也將自己的全部譯著贈送了一套給澳洲國立圖書館,由東方部主任王省吾代表接受;聆聽了堪培拉交響樂隊;接受了《堪培拉時報》的訪問;並且先後在澳洲國立大學的東方學會與英文係發表演說。這一切,當在較為正式的《澳洲訪問記》一文中,詳加分述,不想在這裏多說了。
“曠達士”猛一展翼,十小時的風雲,便將我抖落在南半球的冬季。堪培拉的冷靜、高亢,和香港是兩個世界,和台灣是兩個世界。堪培拉在南半球的緯度,相當於濟南之在北半球。中國的詩人很少這麼深入“南蠻”的。《大招》的詩人早就警告過:“魂乎無南!南有炎火千裏,蝮蛇蜒隻。山林險隘,虎豹蜿隻。鱅短狐,王虺騫隻。魂乎無南,蜮傷躬隻!”柳宗元才到柳州,已有萬死投荒之歎。韓愈到潮州,蘇軾到海南島,歌哭一番,也就北返中原去了。誰會想到,深入南荒,越過赤道的炎火千裏而南,越過南回歸線更南,天氣竟會寒冷起來,赤火炎炎,會變成白雪凜凜,虎豹蜿隻,會變成食火雞、袋鼠和攀樹的醉熊?
從堪培拉再向南行,科西阿斯科大山便擎起須發盡白的雪峰,矗立天際。我從北半球的盛夏火鳥一般飛來,一下子便投入了科西阿斯科北麓的陰影裏。第一口氣才注入胸中,便將我滌得神清氣爽,豁然通暢。欣然,我呼出台北的煙火,香港的紅塵。我走下寂靜寬敞的林蔭大道,白幹的尤加利樹葉落殆盡,楓樹在冷風裏搖響炫目的豔紅和鮮黃,刹那間,我有在美國街上獨行的感覺,不經意翻起大衣的領子。一隻紅冠翠羽對比明麗無倫的考克圖大鸚鵡,從樹上倏地飛下來,在人家的草地上略一遲疑,忽又翼翻七色,翩翩飛走。半下午的冬陽裏,空氣在淡淡的暖意中兀自挾帶一股醒人的陰涼之感。下午四點以後,天色很快暗了下來。太陽才一下山,落霞猶金光未定,一股凜冽的寒意早已逡巡在兩肘,伺機噬人,躲得慢些,冬夕的冰爪子就會探頸而下,伸向行人的背脊了。究竟是南緯高地的冬季,來得遲去得早的太陽,好不容易把中午烘到五十幾度,夜色一降,就落回冰風刺骨的四十度了。中國大陸上一到冬天,太陽便垂垂傾向南方的地平,所以美宅良廈,講究的是朝南。在南半球,冬日卻貼著北天冷冷寂寂無聲無嗅地旋轉,夕陽沒處,竟是西北。到堪培拉的第一天,茫然站在澳洲國立大學校園的草地上,暮寒中,看夕陽墜向西北的亂山叢中。那方向,不正是中國的大陸,亂山外,不正是崦嵫的神話?西北望長安,可憐無數山。無數山。無數海。無數無數的島。
到了夜裏,鄉愁就更深了。堪培拉地勢高亢,大氣清明,正好飽覽星空。吐氣成霧的寒戰中,我仰起臉來讀夜。竟然全讀不懂!不,這張臉我不認得!那些眼睛啊怎麼那樣陌生而又詭異,閃著全然不解的光芒好可怕!那些密碼奧秘的密碼是誰在拍打?北鬥呢?金牛呢?天狼呢?怎麼全躲起來了,我高貴而顯赫的朋友啊?踏的,是陌生的土地,戴的,是更陌生的天空,莫非我誤闖到一顆新的星球上來了?
當然,那隻是一瞬間的驚詫罷了。我一拭眼睛。南半球的夜空,怎麼看得見北鬥七星呢?此刻,我站在南十字星座的下麵,戴的是一頂簇新的星冕,南十字,古舟子航行在珊瑚海塔斯曼海上,無不仰天頂禮的赫赫華胄,閃閃徽章,澳大利亞人升旗,就把它升在自己的旗上。可惜沒有帶星譜來,麵對這麼奧秘幽美的夜,隻能讚歎讚歎扉頁。
我該去新西蘭嗎?塔斯曼冰冷的海水對麵,白人的世界還有一片土。澳洲已自在天涯,新西蘭,更在天涯之外之外。龐然而闊的新大陸,澳大利亞,從此地一直延伸,連連綿綿,延伸到珀斯和達爾文,南岸,對著塔斯曼的冰海,北岸浸在暖腳的南太平洋裏。澳洲人自己訴苦,說,無論去什麼國家都太遠太遙,往往,向北方飛,騎“曠達士”的風雲飛馳了四個小時,還沒有跨出澳洲的大門。
美國也是這樣。一飛入寒冷幹爽的氣候,就有一種重踐北美大陸的幻覺。記憶,重重疊疊的複瓣花朵,在寒戰的星空下反而一瓣瓣綻開了,展開了每次初抵美國的記憶,楓葉和橡葉,混合著街上淡淡汽油的那種嗅覺,那麼強烈,幾乎忘了童年,十幾歲的孩子,自己也曾經擁有一片大陸,和直徑千英裏的大陸性冬季,隻是那時,祖國覆蓋我像一條舊棉被,四萬萬人擠在一張大床上,一點也沒有冷的感覺。現在,站在南十字架下,背負著茫茫的海和天,企鵝為近,銅駝為遠,那樣立著,引頸企望著企望著長安、洛陽、金陵,將自己也立成一頭企鵝。隻是別的企鵝都不怕冷,不像這一頭啊這麼怕冷。
怕冷。怕冷。旭日怎麼還不升起?霜的牙齒已經在咬我的耳朵。怕冷。三次去美國,晝夜倒輪。南來澳洲。寒暑互易。同樣用一枚老太陽,怎麼有人要打傘,有人整天用來烘手都烘不暖?而用十字星來烘腳,是一夜也烘不成夢的啊。
一九七二年七月十四日於悉尼
憑一張地圖
一百八十年前,蘇格蘭的文豪卡萊爾從家鄉艾克雷夫城(Ecclefechan)徒步去愛丁堡上大學,八十四英裏的路程,足足走了三天。七月底我在英國駕車旅行,循著卡萊爾古老的足印,他跋涉三天的長途,我三小時就到了。凡在那一帶開過山路的人都知道,那一條路,三天就徒步走完,絕非易事,不由得我不佩服卡萊爾的體力與毅力。憑那樣的毅力,也難怪他能在《法國革命》一書的原稿被焚之後,竟然再寫一次。
出國旅行,最便捷的方式當然是乘飛機,但是機票太貴,機窗外麵隻見雲來霧去,而各國的機場也都大同小異。飛機隻是蜻蜓點水,要看一個國家,最好的辦法還是乘火車、汽車、單車。不過火車隻停大站,而且受製於時間表,單車呢,又怕風雨,而且不堪重載。我最喜歡的還是自己開車,隻要公路網所及之處,憑一張精確而美麗的地圖,憑著旁座讀地圖的伴侶,我總愛開車去遊曆。隻要神奇的方向盤在手,天涯海角的名勝古跡都可以召來車前。
十三年前的仲夏我在澳洲,想從沙漠中央的孤城愛麗絲泉(Alice Springs)租車去看紅岩奇景。那時我駕駛的經驗隻限於美國,但是澳洲和英國一樣,駕駛座是在右邊。一坐上租來的車子,左右相反,頓覺天旋地轉,無所適從,隻好退車。在香港開車八年,久已習於右座駕駛,所以今夏去西歐開車,時左時右,再也難不倒我。
飛去巴黎之前,我在香港買了西歐的火車月票。憑了這種頗貴的長期車票(Eurail pass),我可以在西歐各國隨時搭車,坐的是頭等車廂,而且不計路程的遠近。二十六歲以下的青年也可以買這種長期票,價格較低,但是隻能坐二等。所以在西班牙和法國旅行時,我盡量搭乘火車。火車不便的地方,就租車來開,因此不少偏僻的村鎮,我都去過。英國沒有加入西歐這種長期票的組織,我在英國旅行,就完全自己開車。
在西歐租車,相當昂貴,租費不但按日計算,還要按照裏數。且以兩千毫升的中型車為例,在西班牙每天租金是五千西幣(peseta,每二十西幣值港幣一元),每開一公裏再收四十五西幣,加上保險和汽油,就很貴了。在法國租這樣一輛車,每天收二百法郎(約合一百七十港幣),每公裏再收二法郎,比西班牙稍為便宜。問題在於:按裏收費,就開不痛快。如果像美國人那樣長途開車,平均每天三百英裏,即四百八十公裏,單以裏程來計,每天就接近一千法郎了。
幸好英國跟美國一樣大方,租車隻計日數,不計裏數,所以我在英國開車,不計山長水遠,最是意氣風發。路遠,當然多耗汽油,可是比起按裏收費來,簡直不算什麼。倫敦的租車業真是洋洋大觀,電話簿的“黃頁”一連百多家車行。你可以連車帶司機一起租,那車,當然是極奢華的勞斯萊斯或者丹姆勒。你也可以把車開去西歐各國。甚至你可以預先租好,一下飛機,就有車可開。我在英國租了一輛快意(Fiat Regata),八天內開了一千三百英裏,隻收二百三十英鎊,比在西班牙和法國便宜得多。
倫敦租車行的漂亮小姐威脅我說:“你開車出倫敦,最好有人帶路,收費五鎊。”我不服氣道:“紐約也好,芝加哥也好,我都隨便進進出出,怕什麼倫敦?”她把倫敦市街的詳圖向我一折又一折地攤開,蓋沒了整個大桌麵,咬字清晰地說道:“哪,這是倫敦!大街小巷兩千多條,彎的多,直的少,好多還是單行道。至於路牌嘛,隻告訴你怎麼進城,不告訴你怎麼出城。你瞧著辦吧,開不出城把車丟在半路的顧客,多的是。”
我怔住了,心想這倫敦恐怕真是難纏,便沉吟起來。第二天車行派人來交車,我果然請她帶我出城,在去牛津的路邊停下車來,從我手上接過五鎊鈔票,告別而去。我沒有說錯,來交車的是一個“她”,不是“他”。我在旅館的大廳上站了足足十分鍾,等一個彪形的司機出現。最後那司機開口了:“你是餘先生嗎?”竟是一位清秀的中年太太。我衝口說:“沒想到是一位女士。”她笑道:“應該是男士嗎?”
在西歐開車,許多地方不如在美國那麼舒服。西歐緯度高,夏季短,汽車大半沒有冷氣,隻能吹風,太陽一出來,車廂裏就覺得燠熱。公路兩旁的休息站很少,加油也不太方便。路牌矮而小,往往是白底黑字,字體細瘦,不像美國的那樣橫空而起,當頂而過,巨如牌坊。英國公路上兩道相交,不像美國那麼豪華,大造其四葉苜蓿(Clover-leaf)的立體花橋,隻用一個圓環來分道,車勢就緩多了。長途之上絕少廣告牌,固然山水清明,遊目無礙,久之卻也感到寂寥,好像已經駛出了人間。等到暮色起時,也找不到美式的汽車客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