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五年九月一日
德國之聲
一
德國的音樂曾經是西方之最。從巴赫到貝多芬,從瓦格納到施特勞斯,那樣宏大的音樂,哪一個國家發得出來?人傑,是因為地靈嗎?該邦的最高峰楚格峰(Zugspitze)還不到三千米。萊茵河靜靜地流,並不怎麼雄偉,反而有幾分秀氣。黑森林的名氣大得嚇人,連我常吃的一種蛋糕也借重其大名,真令人駭怪,那一帶不知該怎樣地暗無天日,出沒龍妖。到了跟前,那滿山的杜鬆黛綠盈眸,針葉之密,果然是如鬘如鬟,平行拔豎的樹幹,又密又齊,像是一排排的梳齒。但是要比壯碩修偉,怎麼高攀得上加州巨杉的大巫身材呢?
萊茵河雖然不怎麼浩蕩,但是《齊格非萊茵之旅》卻寫得那樣壯烈,每天聽到,我都會身不由己地熱血翻滾而英雄氣盛。隻可惜史詩已成絕響了。我在西德租車旅行,曾向尋常的人家投宿。這種路旁人家總有空房三兩,丈夫多已退休,太太反正閑著,便接待過路車客,提供當晚一宿,次晨一餐,收費之廉,隻有一般大旅館的三分或四分之一。在西德的鄉道上開車,看見路旁豎一小牌,寫著Zimmer frei的,便是這種人家了。在巴登巴登(Baden-Baden)南郊,我們住在格洛斯家。第二天早餐的時候,格洛斯太太的廚房裏正放著收音機,德文唱的流行曲似曾相識;側耳再聽,竟然學美國流行曲的曼妙吟歎,又有點像披頭的咕咕調。巴赫的後人每天就聽這樣的曲調嗎?尼采聽了會怎麼說呢?
二
我在西德駕車漫遊,從北端的波羅的海一直到南端的博登湖(Bodensee),兩千四百公裏都馳在寂天寞地。西德的四線高速公路所謂Autobahn者,對於愛開快車如楊世彭那樣的人,真不妨叫作烏托邦。這種路上沒有速限,不言而喻,是表示德國的車好,路好,而更重要的是:交通秩序好。超車,一定用左線。要是你擋住左線,後麵的快車就會迅疾釘人,一聲不出,把你逼出局去。反光鏡中後車由小變大,甚至無中生有,隻在一眨眼之間。我開一九〇E的賓士,時速常在一百三十公裏,超我的車往往在左側一嘯而過,速度至少一百五十。正愕視間,它早已落荒而逃,被迫退右,讓一輛更急的快車飛掠而逝。盡管如此,我在這樣的烏托邦上開了八天,卻未見一樁車禍,甚至也未見有人違規。至於喇叭,一天也難得聽到兩聲。
三
西德的計程車像英國的一樣,開得很規矩,而且不放音樂。火車、電車、遊覽車上也絕無音樂。法國也是如此。西班牙的火車上,就愛亂播流行曲,與台灣地區同工。西德的公共場所,包括車站、機場、餐廳,甚至街頭,例皆十分清靜。煙客罕見,喧嘩的人幾乎沒有,至於吵架就更未遇到。除了機場和車站,我也從未聽人用過擴音器。這種生活品質,不是國民所得和外彙存底所能標示。一個安安靜靜的社會,聽覺透明的鄰裏街坊,是文化修煉的結果。所謂默化,先得靜修才行。音樂大師輩出之地,正是最安寧的國家。
血色飽滿體格健壯的日耳曼民族,當然也愛熱鬧,不過他們會選擇場合,不會平白擾人。要看德國生活熱鬧豪放的一麵,該去他們的啤酒屋。有名的Hofbrauhaus大堂上坐滿了一桌接一桌的酒客,男女老少都有,那麼不拘形跡地暢飲著史帕登、皮爾森、盧恩布勞。一麵暢飲,一麵闊談,更興奮的就推杯而起,一對對擺頭揚臂,跳起巴伐利亞的土風舞來。那樣親切開懷的大場麵,讓人把日間的憂煩都在深長的啤酒杯裏滌盡,真是下班生活的安全瓣了。不說別的,單看那些特大號的“咕嚕嗝”(Krug)酒杯,就已令人饞腸蠕蠢。最值得稱道的,是那樣歡娛的謔浪仍保有鄉土的親善,並不鬧事,而酒客雖然眾多,堂屋卻夠深廣,裏麵的喧嘩不致外溢。這情形正如西歐各國的宗教活動,大半在教堂裏舉行,不像在台灣地區的節慶,動輒吹吹打打,一路招搖過市,驚擾街鄰。
我在西德投宿,卻有一夜驚於噪音。那是在海德堡北郊的小鎮達森海姆(Dossenheim),我們住在三樓,不懂對街的人家何以入夜後叫嚷未定,不時還有劈啪之聲傳來。我說這一帶看來是中下層的住宅區,品質不高。我存則猜想那劈啪陣陣是在練靶。一夜狐疑,次晨到了早餐桌上,才知悉昨晚是西德跟阿根廷在爭奪足球世界杯的冠軍,想必全德國的人都守在電視機前觀戰,西德每進一球,便放炮仗慶祝。那樣的囂鬧倒也難怪了。
四
西德戰敗那一晚,我們雖然睡得遲些,第二天卻一早就給吵醒了。說吵醒,其實不對。我們是給教堂的鍾聲從夢裏悠悠搖醒的。醒於音樂當然不同醒於噪音,何況那音樂來自鍾聲,一波波搖漾著舒緩與恬靜,給人中世紀的幻覺。一天就那樣開始,總是令人欣喜的。德國許多小城的鍾樓,每過一刻鍾就鏜鏜鞳鞳聲震四鄰地播告光陰之易逝。時間的節奏要動用那樣隆重的標點,總不免令人驚心,且有點傷感。就算是中世紀之長吧,也經不起它一遍遍地敲打。
那樣的鍾聲,在德國到處可聞。印象最深的,除了達森海姆之外,還有巴登巴登的邊鎮史坦巴赫(Steinbach,石溪之意)。北歐的仲夏,黃昏特別悠長,要等九點半以後落日才隱去,西天留下半壁霞光,把一片赤豔豔燒成斷斷續續的沉紫與滯蒼。那是斷腸人在天涯的時刻,和我存在車少人稀的長街上閑閑散步,合夫妻兩心之密切,竟也難抵暮色四起的淒涼。好像一切都陷落了,隻留下一些紅瓦漸暗的屋頂在向著晚空。最後隻留下教堂的鍾樓,灰紅的鍾麵上閃著金色的羅馬數字,餘霞之中分外地幻異。忽然鍾響了起來,嚇了兩人一跳。萬籟皆寂,隻聽那老鍾樓喉音沉洪地、鄭重而篤實地敲出節奏分明的十記。之後,全鎮都告陷落。這一切,當時有一顆青星,冷眼旁證。
最壯麗的一次是在科隆。那天開車進城,遠遠就眺見那威赫的雙塔,一對巨靈似的鎮守著科隆的天空,塔尖鋒芒畢露,塔脊棱角崢嶸。那氣淩西歐的大教堂,我存聽我誇過不曉多少次了,終於帶她一同來瞻仰,在露天茶座上正麵仰望了一番,頸也酸了,氣也促了,便繞到南側麵,隔著一片空蕩蕩的廣場,以較為舒徐的斜度從容觀覽它的橫體。要把那一派鉤心鬥角的峻橋陡樓看出個係統來,不是三眼兩眼的事。正是星期六將盡的下午,黃昏欲來不來,天光欲歪不歪,家家的晚餐都該上桌了。忽然之間——總是突如其來的——巨靈在半空開腔了。又嚇了我們一跳。先是一鍾獨鳴,從容不迫而悠然自得。畢竟是歐洲赫赫有名的大教堂,晚鍾鏘鏘在上界宣布些什麼,全城高高低低遠遠近近的塔樓和窗子都仰麵聆聽,所有的雲都轉過了臉來。不久有其他的鍾聞聲響應,一問一答,一唱一和,直到鍾樓上所有的洪鍾都加入晚禱,眾響成潮,卷起一波波的聲浪,金屬高亢而陽剛的和鳴相蕩相激,彙成勢不可當的滔滔狂瀾,一下子就使全城沒了頂。我們的耳神經在鍾陣裏驚悸而又喜悅地震懾著,如一束回旋的水草。鍾聲是金屬堅貞的禱告,銅喉銅舌的信仰,一記記,全向高處叩奏。高潮處竟似有長頸的銅號成排吹起,有軍容鼎盛之勢。
“號聲?”我存仔細再聽,然後笑道,“沒有啊,是你的幻覺。你累了。”
“開了一天車,本來是累了。這鍾聲太壯觀了,令我又興奮,又安慰,像有所啟示——”
“你說什麼?”她在洪流的海嘯裏用手掌托著耳朵,恍惚地說。
兩人相對傻笑。廣大而立體的空間激動著騷音,我們的心卻一片澄靜。二十分鍾後,鍾潮才漸漸退去,把科隆古城還給現代的七月之夜。我們從中世紀的沉酣中醒來,鴿群像音符一般,紛紛落回地麵。萊茵河仍然向北流著,人在他鄉,已經是吃晚飯的時候了。
五
德國的鍾聲是音樂搖籃,處處搖我們入夢。現代的空間愈來愈窄,能在時間上往返古今,多一點彈性,還是好的。鍾聲是一程回顧之旅。但德國還有一種聲音令人回頭。從巴登巴登去佛洛伊登希塔特(Freudenstadt,歡樂城之意),我們穿越了整座黑森林,一路尋找有名的夢寐湖(Mummelsee)。過了霍尼斯格林德峰,才發現已過了頭。原來夢寐湖是黑森林私有的一麵小鏡子,以杉樹叢為墨綠的寶盒,人不知鬼不覺地藏在濃蔭的深處,現代騎士們策其賓士與寶馬一掠而過,怎會注意到呢?
我們在如幻如惑的湖光裏迷了一陣,才帶了一片冰心重上南征之路。臨去前,在湖邊的小店裏買了兩件會發聲的東西。一件是三尺多長的一條淺綠色塑膠管子,上麵印著一圈圈的凹紋,舞動如輪的時候會咿嚶作聲,清雅可聽。我還以為是誰這麼好興致,竟然在湖邊吹笛。於是以四馬克買了一條,一路上停車在林間,拿出來揮弄一番,淡淡的音韻,幾乎召來牧神和樹精,兩人相顧而笑,渾不知身在何處。
另一件卻是一匣錄音帶。我問店員有沒有Volksmusik,她就拿這一匣給我。名叫Deutschland Sch?ne Heimat,正是《德意誌,美麗的家園》。我們一路南行,就在車上聽了起來。第二麵的歌最有特色,詠歎的盡是南方的風土。手風琴悠揚的韻律裏,深邃而沉洪的男低音徐徐唱出“從阿爾卑斯山地到北海邊”,那聲音,富足之中潛藏著磁性,令人慶幸這十塊馬克花得值得。《黑森林穀地的磨坊》《古老的海德堡》《博登湖上的好日子》……一首又一首,滿足了我們的期待。我們的車頭一路向南,正指著水光瀲灩的博登湖,聽著Lustige Tage am Bodensee飛揚的調子,更增壯遊的逸興,加速中,黑森林的黛綠變成了波濤洶湧而來。是因為產生貝多芬與瓦格納的國度嗎?為什麼連江湖上的民謠也揚起激越的號聲與鼓聲呢?最後一首鼓號交鳴的《橫越德國》更動人豪情,而林木開處,佛洛伊登希塔特的紅頂白牆,漸已琳琅可望了。
六
德國還有一種聲音令人忘憂,鳥聲。粉牆紅瓦,有人家的地方一定有花,姹紫嫣紅,不是在盆裏,便是在架上。花外便是樹了。野栗樹、菩提樹、楓樹、橡樹、杉樹、蘋果樹、梨樹……很少看見屋宇鮮整的人家有這麼多樹,用這麼濃密的嘉蔭來祝福。有樹就有鳥。樹是無言的祝福,鳥,百囀千啾,便是有聲的頌詞了。絕對的寂靜未免單調,若添三兩聲鳴禽,便脈脈有情起來。
聽鳥,有兩種情境。一種是渾然之境,聽覺一片通明流暢,若有若無地意識到沒有什麼東西在逆耳忤心,卻未刻意去追尋是什麼在歌頌寂靜。另一種是專注之境,在悅耳的快意之中,仰向頭頂的翠影去尋找長尾細爪的飛蹤。若是找到了那“聲源”,瞥見它轉頭鼓舌的姿態,就更叫人高興。或是在綠蔭裏側耳靜待,等近處的啁啁弄舌告一段落,遠處的枝頭便有一隻同族用相似的節奏來回答。我們當然不知道是誰在問,誰在答,甚至有沒有問答,可是那樣一來一往再參也不透的“高談”,卻真能令人忘機。
在漢堡的湖邊,在萊茵河與內卡(Neckar)河畔,在巴登巴登的天堂泉(Paradies)旁,在邁瑙島(Mainau)的錦繡花園裏,在那許多靜境裏,我們成了百禽的知音,不知其名的知音。至於一入黑森林,那更是大飽耳福,應接不暇了。
七
鳥聲令人忘憂,德國卻有一種聲音令人難以釋懷。在漢堡舉行的國際筆會上,東德與西德之間,近年雖然漸趨緩和,仍然摩擦有聲。這次去漢堡出席筆會的東德作家多達十三人,頗出我的意外。其中有一位叫漢姆林(Stephan Hermlin,1915—1997)的詩人,頗有名氣,最近更當選為國際筆會的副會長。他在敘述東德文壇時,告訴各國作家說,東德前十名的作家沒有一位阿諛當局,也沒有一位不滿現政。此語一出,聽眾愕然,地主國西德的作家尤其不甘接受。許多人表示異議,而說得最坦率的,是小說家格拉斯(Günter Grass)。漢姆林並不服氣,在第二天上午的文學會裏再度登台答辯。
德文本來就不是一種柔馴的語言,而用來爭論的時候,就更顯得鋒芒逼人了。德國人自己也覺得德文太剛,歌德就說:“誰用德文來說客氣話,一定是在說謊。”外國人聽德文,當然更辛苦了。法國文豪伏爾泰去腓特烈大帝宮中做客,曾想學說德語,卻幾乎給嗆住了。他說但願德國人多一點頭腦,少一點子音。
跟法文相比,德文的子音當然是太多了。例如“黑”吧,英文叫black,頭尾都是爆發的所謂塞音,聽來有點剛強。西班牙文叫negra,用大開口的母音收尾,就和緩許多。法文叫noir,更加圓轉開放。到了德文,竟然成為schwarz,讀如“希勿阿爾茨”,前麵有四個子音,後麵有兩個子音,而且都是摩擦生風,就顯得有點威風了。在德文裏,S開頭的字都以Z起音,齒舌之間的摩擦音由無聲落實為有聲,刺耳多了。另一方麵,Z開頭的字在英文裏絕少,在德文裏卻是大宗,約為英文的五十倍;非但如此,其讀音更變成英文的ts,於是充耳平添了一片刺刺擦擦之聲。例如英文的成語from time to time,到了德文裏卻成了von Zeit zu Zeit,不但切磋有聲,而且峨然大寫,真是派頭十足。
德文不但子音參差,令人讀來咬牙切齒,而且好長喜大,虛張聲勢,真把人唬得一愣一愣。例如“黑森林”吧,英文不過是Black Forest,德文就接青疊翠地連成一氣,成了Schwarzwald,叫人無法小覷了。從這個字延伸開來,巴登巴登到佛洛伊登希特塔之間的山道,可以暢覽黑森林風景的,英文不過叫Black Forest Way,德國人自己卻叫作Schwarzwaldhohestrasse。我們住在巴登巴登的那三天,每天開車找路,左兜右轉目眩計窮之際,這可怕的“千字文”常會閃現在一瞥即逝的路牌上,更令人惶惶不知所措。原來巴登巴登在這條“黑森林道”的北端,多少車輛尋幽探勝,南下馳驅,都要靠這長名來指引。這當然是我後來才弄清楚了的,當時瞥見,不過直覺它一定來頭不小而已。在德國的街上開車找路,哪裏容得你細看路牌?那麼密而長的地名,目光還沒掃描完畢,早已過了,“視覺暫留”之中,誰能確定中間有沒有sch,而結尾那一截究竟是bach、berg還是burg呢?
尼采在《善惡之外》裏就這麼說:“一切沉悶,黏滯,笨拙得似乎隆重的東西,一切冗長而可厭的架勢,千變萬化而層出不窮,都是德國人搞出來的。”尼采自己是德國人,尚且如此不耐煩。馬克·吐溫說得更絕:“每當德國的文人跳水似的一頭鑽進句子裏去,你就別想見到他了,一直要等他從大西洋的那一邊再冒出來,嘴裏銜著他的動詞。”盡管如此,德文還是令我興奮的,因為它聽來是那麼陽剛,看來是那麼浩浩蕩蕩,而所有的名詞又都那麼高冠崔巍,啊,真有派頭!
八
在德國,我還去過兩個地方,兩個以聲音聞名於世的地方,卻沒有聽到聲音,或者可以說,無聲之聲勝於有聲,更令人為之低回。
其一是在巴登巴登的南郊裏赫登塔爾(Lichtental),臨街的一個小山坡上,石級的盡頭把我們帶到一座三層白漆樓房的門前。牆上的紀念銅牌在時光的侵略下,仍然看得出刻著兩行字:“一八六五年至一八七四年約翰尼斯·勃拉姆斯曾居此屋。”這正是巴城有名的Brahmshaus。
勃拉姆斯屋要下午三點才開放,我們進得門去,隻見三五遊客。樓梯和二樓的地板都吱吱有聲,當年,在大師的腳下,也是這樣的不諧和碎音陪襯他宏大而回旋的交響樂嗎?後期浪漫主義最敏感的心靈,果真在這空寂的樓上,看著窗外的菩提樹葉九度綠了又黃,一直到四十一歲嗎?白紗輕掩著半窗仲夏,深深淺淺的樹蔭,曾經是最音樂的樓屋裏,隻傳來細碎的鳥聲。
我們沿著萊茵河的東岸一路南下,隻為了追尋傳說裏那一縷蠱人的歌聲。過了馬克司古堡,那一嫋女妖之歌就暗暗地襲人而來,平靜的萊茵河水,青綠世界裏蜿蜿北去的一灣褐流,似乎也藏著一渦危機了。幸好我們是駕車而來,不是行船,否則,又要抵抗水上的歌聲嫋嫋,又要提防發上的金梳耀耀,怎麼躲得過漩渦裏布下的亂石呢?
萊茵河滾滾向北,向現代流來。我們的車輪滾滾向南,深入傳說,沿著海涅迷幻的音韻。過了聖瓜豪森,山路盤盤,把我們接上坡去。到了山頂,又有一座小小的看台,把我們推到懸崖的額際。萊茵河流到腳下,轉了一個大彎,俯眺中,回沫翻渦,果然是舟楫的畏途,幾隻平底貨船過處,也都小心回避。正驚疑間,一艘白舷平頂的遊舫順流而下,雖在千尺腳底,滿船河客的悠揚歌聲,仍隱約可聞,唱的正是洛麗萊(Lorelei):
她的金發梳閃閃發光;
她一麵還曼唱著歌曲,
令聽見的人心神恍恍:
甜甜的調子無法抗拒。
徘徊了一陣,意猶未盡。再下山去,沿著一道半裏長的河堤走到盡頭,就為了花崗石砌成的一台像座上坐著那河妖的背影。銅雕的洛麗萊漆成黑色,從後麵,隻見到水藻與長發披肩而下,一直纏繞到腰間。轉到正麵,才在半疑半懼的忐忑之中仰瞻到一對赤露的飽乳,圓軟的小腹下,一腿夷然而貼地,一腿則昂然弓起,膝頭上倚著右手,那姿勢,野性之中帶著妖媚。她半垂著頭,在午日下不容易細讀表情。我舉起相機,在調整距離和角度。忽然,她的眼睛半開,向我無聲地轉來,似嗔似笑,流露出一棱暗藍的寒光。烈日下,我心神恍恍,不由自主地一陣搖顫。她的歌唱些什麼呢,你問。我不能告訴你,因為這是德意誌的禁忌,萊茵河千古之謎,危險而且哀麗。
一九八六年七月二十三日
(本文加入有刪改——編者注)
山色滿城
一
第一次看見開普敦,是在明信片上。吸住我驚異的眼光的,不是海藍鑲邊的城市,而是她後麵,不,上麵的那一列山。因為那山勢太陽剛,太奇特了,鎮得下麵的海市觳觫匍匐,羅拜了一地。那山勢,密實而高,厚積而重,全由赤露的磐石疊成,才是風景的主體。開普敦不過是他腳下的前景,他,卻非開普敦的背景。
再看見開普敦,已經身在非洲了。一出馬朗機場,那山勢蒼鬱就已斜迤在望。高速道上,車流很暢,那石體的輪廓一路向我們展開,到得市中心,一組山勢,終於正對著我們:居中而較遠、頂平而延長,有如天造的石城者,是桌山(Table Mountain);聳於其左前方、地勢較近、主峰峭拔而棱骨高傲者,是魔鬼峰(Devil’sPeak);升於其右前方、坡勢較緩、山也較低、峰頭卻不失其軒昂者,是獅子頭(Lion’s Head)。三位一體,就這麼主宰了開普敦的天地,幾乎不留什麼餘地,我們車行雖速,也隻是繞著坡底打轉而已。
不久我們的車道左轉,沿著獅子的左坡駛行。獅首在前昂起,近逼著我們的是獅臀,叫信號山(Signal Hill),海拔三百五十米。獅首則高六百六十九米,當然也不算高。但是高度可分絕對與相對兩種:絕對高度屬於科學,無可爭論;相對高度卻屬於感覺,甚至幻覺。山要感覺其高,周圍必須平坦低下,才顯得其孤絕獨尊。如果旁邊盡是連峰疊嶂,要出人頭地,就太難了。所以最理想的立場便是海邊,好教每一寸的海拔都不白拔。開普敦的山勢顯得如此頂天立地,正由於大西洋來捧場。
從獅臀曲折西南行,也有兩公裏多路,才到獅首坡下。左轉東行,再一公裏半,高鬆蔭下,停了一排車,爬滿青藤的方方石屋,就是纜車站了。
我們滿懷興奮,排隊入站,等在陡斜的小月台上。仰望中,襯著千層橫積的粗大方石,灰沉沉的背景上,近頂處的一個小紅點飄飄而下,漸可辨認。五分鍾後,紅頂纜車停在我們麵前。我們,中山大學訪非交流團的二十位師生,和其他四五位乘客都跨了上去。
由於仰度太高,對山的一麵盡是崢崢石顏,卻難見其巔,有如麵壁。所以最好的景觀是對海的一麵。才一起步,我們這輛小纜車已將山道與車站輕輕推開,把自己交托給四十六點五厘米粗的鋼纜,悠悠忽忽,淩虛而起。桌山嶙峋突兀的絕壁變成一棱棱驚險的懸崖,從背後撲來我們腳邊,一轉眼,又紛紛向坡底退下。而遠處,開普敦平坦的市區正為我們的方便漸漸傾側過來,更遠處的桌灣(Table Bay)與灣外渺漫的大西洋,也一起牽帶來了。整個世界為一輛小纜車回過臉來。再看獅子頭時,已經俯首在我們腳底,露出背後更開闊的大西洋水域。
桌山的纜車自一九二九年啟用以來,每年平均載客二十九萬人,從無意外。從山下到山頂,兩站之間完全懸空曳吊,中途沒有任何支柱,這麼長而陡的單吊(single span)工程由挪威工程師史從索(Trygve Str?msoe)設計,為世界之首創。全程一千二百二十米,六分鍾就到了山頂站。
開普敦的屋宇,不論高低遠近,都像拜山教徒一般,伏了一地,從桌灣的碼頭和西北方的大西洋岸,一直羅拜到桌山腳下。但桌山畢竟通體岩壁,太陡峻了,開普敦爬不上來,隻好向坡勢較緩的獅山那邊圍了過去。俯視之中,除了正對著鄧肯碼頭,沿著阿德裏(Adderley)與雅士道(Heerengracht)那一帶的摩天樓簇之外,就百萬以上人口的大城說來,開普敦的高廈實在不多。當然不是因為蓋不起,而是因為地大,向東,向南,一直到福爾斯灣岸盡是平原,根本無須向空發展。
開普敦在南非有“母城”(Mother City)之稱,而桌山的綽號是“白發老父”(Grey Father)。這花崗石為骨,沙岩為肌的老父,地質的年齡已高達三億五千萬歲,但是南非各城之母迄今不過三百多歲,也可見神工之長,人工之短。
雅士道的廣場上有一座銅像,闊邊氈帽蓋著披肩長發,右手扶劍支地。有銅牌告訴我們,說是紀念荷蘭人梵利別克(Van Riebeek)於一六五二年四月六日建立開普敦城。當年從荷蘭航行到非洲南岸,要足足四個月。他領了三船人從一六五一年聖誕前夕起錨,才三個半月便在桌灣落錨。第二天他便在桌灣上岸,選擇建堡與墾種的地點。在他經營之後,遠航過路的水手終於能在此地補給休息,開普敦也成了“海上客棧”。梵利別克領轄這片新辟地,凡十年之久,才奉調遠去爪哇,後來死在東方,官至印度評議會秘書。他自覺位不夠高,不甚得誌,身後卻被尊為開普敦開埠之父,甚至印上南非的大小四色鈔票,成為南非錢上唯一的人頭。
十八世紀初年,腳下這母城經過半世紀的經營,還隻有兩百戶人家。美國獨立戰爭期間,英軍曾擬攻占,卻被法國捷取,與荷蘭共守。一七九五年,陷於英軍,八年後,被荷蘭奪回。一八〇六年,再被英軍所占。十四年後,四千名英國人更移民來此,逼得梵利別克當年帶來的荷裔,所謂波爾人(Boer)者,紛紛退入內地,終於激起一八八〇年及一八九九年至一九〇二年的兩次英荷戰爭(Anglo-Boer War),簡稱波爾戰爭,又稱南非戰爭。結果是波爾人戰敗,在一九一〇年成立南非聯邦。一九六一年,經全國白人投票複決,僅以百分之五十二的多數決定改製為南非共和國,並且脫離大英聯邦。
這種英荷對立的曆史背景,一直保留到今日。例如英文與荷文(Afrikaans即南非荷裔使用的本地化了的變體荷文)並為南非的公用文字:四百五十萬白人裏,用英文的有一百七十萬人,用荷文的有二百六十萬。在印度後裔的八十萬所謂亞洲人中,說英語的占了六十萬。南非所謂的有色人種(The Coloureds)並不包括印度人及黑人,而是專指異族通婚的混血種,所混之血則來自早期的土人哈騰塔次(Hottentots)、荷蘭東印度公司從亞洲輸入的奴工,再加上早期的白人移民與後期的黑人。有色人種多達兩百六十萬人,其中說荷語的占兩百二十多萬,而說英語的隻有二十八萬。南非的二十一所大學裏,教學所用的語文也頗分歧。例如創校已有七十三年的開普敦大學,就是用英語教學,而我們中山大學的姐妹校斯泰倫巴希大學(Stellenbosch),則使用南非荷語。
政治上也是如此。荷裔開發的北方二省,一名奧蘭治自由邦(Orange Free State),一名德蘭士瓦(Transvaal),兩省之名都與波爾人北遷所渡之河有關。奧蘭治乃南非最長之河,橫越北境而西注大西洋;越河而得自由。瓦爾(Vaal)為其主要支流:德蘭士瓦,意即瓦爾對岸,也是北渡心態。
甚至首都也有兩個:德蘭士瓦的省會比勒陀利亞(Pretoria)是行政首都,好望角的省會開普敦則是立法首都。一北一南,也是白人間的一種平衡。
二
我們走到纜車站後麵的小餐館去,等吃午餐。那店的三角牆用幹潔的花崗石砌成,白裏帶赭,還豎著一支煙囪,店名叫作鷹巢。我們索性坐到店外的露天陽台上去,雖然風大了一點,陽光卻頗旺盛,海氣吹襲,令人開胃。我坐得最近石欄,灰黑的石麵布滿花花的白苔,朝外一望,才明白為什麼要叫鷹巢了。原來整個店就岌岌可危地棲在桌山西台的懸崖邊上,不安的目光失足一般,順著沙岩最西端的陡坡一路落啊落下去,一直落到大西洋岸的克利夫敦鎮,被一片暖紅的屋頂和前仆後繼的白浪所托住。再向南看去,盡管天色晴明,隻見山海相繆,峰巒交錯,蜿蜒南去的大半島節外生枝,又不知伸出多少小半島和海岬,彼此相掩,豈是一望能盡?畢竟,我隻是危棲在鷹巢上而不是鷹,否則將騰身而起,鼓翅而飛,而逐飛行的荷蘭人之怨魂於長風與遠浪之間。
“你的咖喱牛肉來了。”淡巧克力膚色的女侍端來了熱騰騰的午餐。
大家也真餓了,便大嚼起來。坐在這麼岌岌而高的露台上,在四圍的山色與海氣之中,雖然吃的是館店的菜,卻有野餐的豪興。這是南半球盛夏的午晴時光,太陽照在身上,溫暖而不燠燥,不過二十五六攝氏度的光景。風拂在臉上,清勁而脆爽,令人飄然欲舉,有遠揚之意。這感覺,滿山的高鬆和銀樹(Silver tree)似乎都同意。不知從哪裏飛來了兩隻燕八哥,黑羽像緞一般亮,徑自停在我肘邊的寬石欄上,啄起麵包屑來。
三
“你看,山頂在起雲了。”我存指著遠處說。
這時正是黃昏,我們已經回到旅館。房間在二十七樓,巨幅的玻璃長窗正對著的,仍是那天荒地老永不磨滅的桌山。那山的龐沛體魄,密實肌理,從平地無端端地崛起,到了半空又無端端地向橫裏一切,削成一片三公裏長的平台,把南天鄭重頂住,盡管遠在五公裏外,仍然把我的窗子整個填滿。要是我離窗稍遠,就隻見山色,不見天色了。
我們在開普敦住了三天,最令我心動而目隨的,就是這屏山。雖然絕對的海拔隻有一千零八十七米,卻因憑空湧起,一無依傍,而東西橫行的山勢端端正正地對著下麵蜷伏的海城,具有獨當一麵之尊,更因魔鬼峰盤踞在右,獅頭山鎮守在左,更添氣勢。最壯人心目的,當然還是桌山的大平頂,那奇特的輪廓與任何名山迥不相同,令人一瞥不忘。那形象,一切路過的水手在兩百公裏外都能眺見。
熟悉開普敦的人都認為:沒有桌山就沒有開普敦,他矗立在海天之間,若一道神造的巨石屏風,為腳底這小嬰城擋住兩大洋的風雨。中國人把山的北麵叫作山陰,開普敦在南半球,緯度相當於徐州與西安,日照的關係卻正好倒過來,等於在山之陽,有這座巨壁來蔽風留日,氣候自然大不相同。他俯庇著開普敦,太顯赫,太重要了,絕非什麼background,而是一大presence,抬頭,永在那上麵,實為一大君臨,一大父佑。他矗起在半空,領受開普敦人的瞻仰崇拜,每年且以兩名山難者來祭山,簡直成了一尊圖騰,啊不,一尊愛康。若說開普敦是七海投宿的客棧,那桌山,正是無人不識的頂天店招。
八億年前,桌山的前身原為海底的層層頁岩,由遠古大陸的原始河水衝入海中,沉澱累積而成。兩億年後,其中侵入花崗岩火熱的熔漿,包藏不住,天長地久的層積便湧出海來。曆經多次的地質變動,一億八千萬年以前,叫作岡瓦納蘭(Gondwanaland)的超級大陸,發生板塊移動,或許就是南美洲與非洲砉砉分裂吧,桌山的前世因地殼變形彎曲,升出海麵六公裏之高,而表麵也裂了開來,經過氣候的侵蝕,變成了今日東西台之間的峭峽(Platteclip Gorge)。
比起這些太古史來,梵利別克三百年前在山腳建城,簡直像是新聞了。人類對這尊石神一般的父山,破壞之劇不下於萬古的風雨。錫礦與金礦曾在山上開采。為了建五座水壩並通纜車,也多次炸山。而損害尤烈的,是五十年來一直難以控製的頻仍山火。盡管如此,桌山上能開的花,包括紫紅的蒂莎(disa)、豔紅的火石南(fire heath)和號稱南非國花而狀在曇花與葵花之間的千麵花(protea),品種達一千五百以上,據說比英倫三島還要繁富。我國古代崇拜名山,帝王時常登山祭天祀地,謂之封禪。南非的古跡委員會(Historical Monuments Commission)也在一九五七年尊封此山為自然古跡(natural monument)。
“你看哪,雲越來越多了!”我存在窗口興奮地叫我。
“趕快準備相機!”我也叫起來。
輕紗薄羅似的白雲,原來在山頭窺探的,此刻旺盛起來,紛從山後冉冉上升。大股的雲潮從桌山和魔鬼峰的連肩凹處沸沸揚揚地洶湧而來。幾分鍾後,來勢更猛,有如決堤一般。大舉來犯的雲陣,翻翻滾滾,一下子就淹沒了整座桌山的平頂。可以想見,在這晴豔豔的黃昏,開普敦所有的眼睛都轉向南天仰望。
“這就是有名的鋪桌布了。”我說。
“真是一大奇景。普通的雲海哪有這種動態?簡直像山背後有一隻大香爐!”
“而且有仙人在扇煙,”我笑說,“真正的大香爐其實是印度洋。”
“印度洋?”我存笑問。
“對啊,這種鋪桌布的景象要湊合許多條件,才能形成。”說著,我把海岬半島的地圖向她攤開,“因為地球自轉的關係,南半球三十五度到四十度的緯度之間,以反時針的方向吹著強烈的東南風。在非洲南端,這東南風就是從印度洋吹向南非的東南海岸。可是南非的山脈沿海不斷,東南風受阻,一路向西尋找缺口,到了開普敦東南方,終於繞過跟好望角隔海相對的漢克立普角,浩浩蕩蕩刮進了福爾斯灣——”
“福爾斯灣在哪裏?”她問。
“這裏,”我指著好望角右邊那一片亮藍,“風到此地,濕度大增。再向西北吹,越過半島東北部一帶的平原,又被阻於桌山係列,隻好沿著南邊的坡勢上升。升到山頂,空氣驟然變冷,印度洋又暖又潮的水汽收縮成大團大團的白雲,一下子就把山頭罩住了。”
“為什麼偏偏罩在這桌山頭上呢?”她轉向長窗,乘雲勢正盛,拍起幻燈片來。
“因為桌山是東西行,正好垂直當風。要是南北行,就聚不了風了,加以山形如壁,橫長三公裏多,偏偏又是平頂,所以就鋪起桌布來了。”
“而且布邊還垂掛下來,真有意思。”她停下相機,若有所思,“那又為什麼不像瀑布,一路瀉下山來呢?你看,還沒到半坡,就不再往下垂了。”
“風起雲湧,是因為碰上山頂的冷空氣。你知道,海拔每升高一千英尺,氣溫就下降——”
“四度吧?”她說。
“——下降華氏五度半。相反地,雲下降到半山,氣溫升高,就化掉了。所以,桌布不掉下來。”
“今天我們在山頂午餐,風倒不怎麼大。”她放下相機說。
“據說上午風勢暫歇,猛吹,是在下午。開普敦名列世界三大風城,反而冬天風小,夏天風大。夏天的東南風發起狠來,可以猛到時速一百二十公裏,簡直像高速路上開車一樣了。從十月到三月,是此地的風季。本地人據說都怕吹這狂放的東南風,叫它作south-easter,但是另一方麵,又叫它作Cape Doctor——”
“海岬醫生?什麼意思?”
“因為風大,又常起風,蚊蚋蒼蠅之類都給吹跑了,烏煙瘴氣也全給驅散。所以開普敦的空氣十分幹淨。”
“又能變化風景,又能促進健康,太妙了。”她高興地說。
“真是名副其實的‘風景’了,”我笑指桌山,“你看,桌布既然鋪好,我們也該下樓去吃晚飯了吧。”
四
飯後,回到二十七樓的房間,兩人同時一聲驚詫。
長窗外壯觀的夜景,與剛才黃昏的風景,簡直是兩個世界。下麵的千街萬戶,燈火燦明錯密,一大盤珍珠裏閃著多少冷翡翠、熱瑪瑙,啊,看得人眼花。上麵,啊,那橫陳數裏一覽難盡的幻象,深沉的黛綠上間或泛著虛青。有一種磷光幽昧的感覺,美得詭秘,隱隱然令人不安。像一幅宏大得不可能的壁畫,又像是天地間懸著的一幅巨毯,下臨無地,祟現在半空,跟下麵的燈火繁華之間隔著淵麵,一片黑暗,全脫了節。
我們把房裏的燈全熄掉,驚愕無言地立在窗口,做一場瞠目的壯麗夢魘。非洲之夜就是這樣的嗎?等到眼睛定下神來,習於窗外的天地,乃發現山腰有好幾盞強光的腳燈,五盞吧,正背著城市,舉目向上炯炯地探照。光的效果異常可驚,因為所有的懸崖突壁都向更高處的岩麵投影,愈顯得誇大而曳長。就這麼一路錯疊上去,愈高愈暗,要注目細察,才認出朦朧的平頂如何與夜天相接,而平頂的極右端,像一閃淡星似的,原來是與人間一線交通的纜車頂站。後來才知道,那一排腳燈的亮度是一千六百萬燭光。
半夜起來小便,無意間跟那幻景猛一照麵,總會再吃一驚。也許是因為全開普敦都睡著了,而桌山,那三億五千萬歲的巨靈,卻正在半空,啊,醒著。
一九九一年二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