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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章 沒有盡頭的歌

時常在冬日的深宵,詩寫到一半,正獨對天地之悠悠,寒戰的汽笛聲會一路沿著小巷嗚嗚傳來,淒清之中有其溫婉,好像在說:全台北都睡了,我也要回站去了,你,還要獨撐這傾斜的世界嗎?

逍遙遊

如果你有逸興作太清的逍遙遊行,如果你想在十二宮中緣黃道而散步,如果在藍石英的幻境中你欲冉冉升起,蟬蛻蝶化,遺忘不快的自己,總而言之,如果你何幸患上,如果你不幸患了“觀星癖”的話,則今夕,偏偏是今夕,你竟不能與我並觀神話之墟,實在是太可惜太可惜了。

我的觀星,信目所之,純然是無為的。兩睫交瞬之頃,一瞥往返大千,禦風而行,泠然善也,泠然善也。原非古代的太史,若有什麼冒失的客星,將毛足加諸皇帝的隆腹,也不用我來煩心。也不是原始的舟子,無須在霧氣彌漫的海上,裂眥辨認北極的天蒂。更非現代的天文學家或太空人,無須分析光譜或駕駛衛星。科學向太空看,看人類的未來,看月球的新殖民地,看地球人與火星人不可思議的星際戰爭。我向太空看,看人類的過去,看占星學與天宮圖,祭司的夢,酋長的迷信。

於是大度山從平地湧起,將我舉向星際,向萬籟之上,霓虹之上。太陽統治了鍾表的世界。但此地,夜猶未央,光族在鍾表之外閃爍。億兆部落的光族,在令人目眩的距離,交射如是微渺的清輝。半克拉的孔雀石。七分之一的黃玉扇墜。千分之一克拉的血胎瑪瑙。盤古斧下的金剛石礦,天文學采不完萬分之一。天河蜿蜒著敏感的神經,首尾相銜,傳播高速而精致的觸覺,南天穹的星閥熱烈而顯赫地張著光幟,一等星、二等星、三等星,爭相炫耀他們的家譜,從Alpha到Beta到Zeta到Omega,串起如是的輝煌,迤邐而下,尾掃南方的地平。亙古不散的假麵舞會,除倜儻不羈的彗星,除愛放煙火的隕星,除垂下黑麵紗的朔月之外,星圖上的姓名全部亮起。後羿的逃妻所見如此。自大狂的李白,自虐狂的李賀所見如此。利瑪竇和徐光啟所見亦莫不如此。星象是一種最晦澀的燦爛。

北天的星貌森嚴而冷峻,若陽光不及的冰柱。最壯麗的是北鬥七星。這局棋下得令人目搖心悸,大惑不解。自有八卦以來,任誰也挪不動一隻棋子,從天樞到瑤光,永恒的顏麵億代不移。棋局未終,觀棋的人類一代代死去。維北有鬥,不可以挹酒漿。聖人以前,詩人早有這狂想。想你在平曠的北方,峨巍地升起,闊大的鬥魁上斜著偌長的鬥柄,但不能酌一滴飲早期的詩人。那是天真的時代,聖人未生,青牛未西行。那是青銅時代,雲夢的瘴癘未開,魚龍遵守大禹的秩序,吳市的吹簫客白發未白。那是多神的時代,漢族會唱歌的時代,摽有梅野有蔓草,自由戀愛的時代。快樂的Pre-Confucian的時代。

百仞下,台中的燈網交織現代的夜。濕紅流碧,林蔭道的彼端,霓虹莖連的繁華。腳下是,不快樂的Post-Confucian的時代。鳳凰不至,麒麟絕跡,龍隻是觀光事業的商標。八佾在龍山寺淒涼地舞著。聖裔饕餮著國家的俸祿。龍種流落在海外。《詩經》蟹行成英文。誰謂河廣,一葦杭之。招商局的噸位何止一葦,奈何河廣如是,淺淺的海峽隔絕如是!人人盡說江南好,遊人隻合江南老。今人竟羨古人能老於江南。江南可哀,可哀的江南。唯庾信頭白在江南之北,我們頭白在江南之南。嘉陵江上,聽了八年的鷓鴣,想了八年的後湖,後湖的黃鸝。過了十五個台風季,淡水河上,並蜀江的鷓鴣亦不可聞。帝遣巫陽招魂,在海南島上,招北宋的詩人。“魂兮歸來,南方不可以止些!”這裏已是中國的至南,雁陣驚寒,也不越淺淺的海峽。雁陣向衡山南下。逃亡潮衝擊著香港。留學女生向東北飛,成群的孔雀向東北飛,向新大陸。有一種候鳥隻去不回。

怒而飛,其翼若垂天之雲,摶扶搖而上者九萬裏。噴射機在雲上滑雪,多逍遙的遊行!曾經,我們也是泱泱的上國,萬邦來朝,皓首的蘇武典多少屬國。長安矗第八世紀的紐約,西來的駝隊,風沙的軟蹄踏大漢的紅塵。曾幾何時,五陵少年竟亦洗碟子,端菜盤,背負摩天樓沉重的陰影。而那些長安的麗人,不去長堤,便深陷書城之中,將自己的青春編進洋裝書的目錄。當你的情人已改名瑪麗,你怎能送她一首《菩薩蠻》?曆史健忘,難為情的,是患了曆史感的個人。三十六歲,常懷千歲的憂愁。千歲前,宋朝第一任天子剛登基,黃袍猶新,一朵芬芳的文化欲綻放。歐洲在深邃的中世紀深處冬眠,拉丁文的祈禱有若夢囈。知晦朔的朝菌最可悲。八股文。裹腳巾。阿Q的辮子。鴉片的毒氛。租界流滿了慘案流滿了租界。大國的青睞翻成了白眼。小國反複著排華運動。朝菌死去,留下更陰濕的朝菌,而晦朔猶長,夜猶未央。東方的大帝國紛紛死去。巴比倫死去。波斯和印度死去。亞洲橫陳史前獸的遺骸,考古家的樂園是廢墟。南有冥靈,以五百歲為春,五百歲為秋。蟪蛄啊蟪蛄,我們是閱曆春秋的蟪蛄。不,我們閱曆的,是戰國,是軍閥,是太陽旗……

夜涼如浸。蟲吟如泣。星子的神經係統上,掙紮著許多折翅的光源,如果你使勁擰天蠍的毒尾,所有的星子都會呼痛。但那隻是一瞬間的幻覺罷了。天蒼蒼何高也,絕望的手臂豈得而捫之?永恒仍然在拍打密碼,不可改不可解的密碼,自補天自屠日以來,就寫在那上麵,那種磷質的形象!似乎在說:就是這個意思。不周山傾時天柱傾時是這個意思。長城下,運河邊是這個意思。揚州和嘉定的大屠城是這個意思。盧溝橋上,重慶的山洞裏,莫非是這個意思。然則禦風飛行,泠然善乎,泠然善乎?然則孔雀東北飛,是逍遙遊乎,是行路難乎?曾經,也在密西西比的岸邊,一座典型的大學城裏,麵對無歡的西餐,停杯投叉,不能卒食。曾經,立在密歇根湖岸的風中,看冷冷的日色下,鋼鐵的芝城森寒而黛青。日近,長安遠。迷失的五陵少年,鼻酸如四川的泡菜。曾經啊,無寐的冬夕,立在雪霽的星空下,流淚想剛死的母親,想初出世的孩子。但不曾想到,死去的不是母親,是古中國,初生的不是女嬰,是五四。噴射雲兩日的航程,感情上飛越半個世紀。總是這樣。鬆山之後是東京之後是阿拉斯加是西雅圖。上有青冥之長天,下有淥水之波瀾。長風破浪,雲帆可濟滄海。行路難。行路難。滄海的彼岸,是雪封的思鄉症,是冷冷清清的聖誕,空空洞洞的信箱,和更空洞的學位。

是的,這是行路難的時代。逍遙遊,隻是範蠡的傳說。東行不易,北歸更加艱難。兵燹過後,江南江北,可以想見有多荒涼。第二度離家的前夕,曾去佛寺的塔影下祭告先人的骨灰。鏽銅鍾敲醒的記憶裏,二百根骨骼重曆六年前的痛楚。六年了!前半生的我陪葬在這小木匣裏。我生在王國維投水的次年。封閉在此中的,是淪陷區的歲月,抗戰的歲月,倉皇南奔的歲月,行路難的記憶,逍遙遊的幻想。十歲的男孩,已經咽下國破的苦澀。高淳古刹的香案下,聽一夜婦孺的驚呼和悲啼。太陽旗和遊擊隊拉鋸戰的地區,白晝匿太湖的蘆葦叢中,日落後才搖櫓歸岸,始免於鋸齒之噬。舟沉太湖,母與子抱寶丹橋礎始免於溺死。然後是上海的法租界。然後是香港海上的新年。滇越路的火車上,覽富良江岸的桃花。高亢的昆明。險峻的山路。母子顛簸成兩隻黃魚。然後是海棠溪的渡船,重慶的團圓。月圓時的空襲,迫人疏散。於是六年的中學生活開始,草鞋磨穿,在悅來場的青石板路。令人涕下的抗戰歌謠。令人近視的教科書和油燈。桐油燈的昏焰下,背新誦的古文,向鬢猶未斑的父親,向紮鞋底的母親,伴著瓦上急驟的秋雨急驟地灌肥巴山的秋池……鍾聲的餘音裏,黃昏已到寺,黑僧衣的蝙蝠從逝去的日子裏神經質地飛來。這是台北的郊外,觀音山已經臥下來休憩。

栩栩然蝴蝶。蘧蘧然莊周。巴山雨。台北鍾。巴山夜雨。拭目再看時,已經有三個小女孩喊我父親。熟悉的陌生,陌生的變成熟悉。千級的雲梯下,未完的外出手續待我去完成。將有遠遊。將經曆更多的關山難越,在異域。又是鬆山機場的揮別,東京禦河的天鵝,太平洋的雲層,芝加哥的黃葉。六年後,北太平洋的卷雲,猶卷著六年前乳色的輕羅。初秋的天一天比一天高。初秋的雲,一片比一片白淨比一片輕。裁下來,宜繪唐寅的扇麵,題杜牧的七絕。且任它飛去,且任它羽化飛去。想這已是秋天了,內陸的藍空把地平都牧得很遼很遠。北方的黃土平野上,正是馳馬射雕的季節。雕落下。雁落下。蕭蕭的紅葉紅葉啊落下,自楓林。於是下麵是冷碧零丁的吳江。於是上麵,隻剩下白寥寥的無限長的楚天。怎麼又是九月又是九月了呢?木蘭舟中,該有楚客扣舷而歌,“悲哉秋之為氣也,憭栗兮若在遠行”!

遠行。遠行。念此際,另一個大陸的秋天,成熟得多美麗。碧雲天。黃葉地。艾奧瓦的黑土沃原上,所有的瓜該又重又肥了。印第安人的落日熟透時,自摩天樓的窗前滾下。當暝色登上樓的電梯,必有人在樓上憂愁。摩天三十六層樓,我將在哪一層朗吟《登樓賦》?可想到,即最高的一層,也眺不到長安?當我懷鄉,我懷的是大陸的母體,啊,《詩經》中的北國,《楚辭》中的南方!當我死時,願江南的春泥覆蓋在我的身上,當我死時。

當我死時。當我生時。當我在東南的天地間漂泊。戰爭正在海峽裏焚燒。餓殍和凍死骨陳屍在中原。黃巾之後有董卓的魚肚白有安祿山的魚肚白後有赤眉有黃巢有白蓮。始皇帝的赤焰們在高呼,戰神萬歲!戰爭燃燒著時間燃燒著我們,燃燒著你們的須發我們的眉睫。當我死時,老人星該垂下白髯,戰火燒不掉的白髯,為我守墳。吾所以有大患者,為吾有身。當我物化,當我歸彼大荒,我必歸彼芥子歸彼須彌歸彼地下之水空中之雲。但在那之前,我必須塑造曆史,塑造自己的花崗石麵,當時間在我的呼吸中燃燒。當我的三十六歲在此刻燃燒在筆尖燃燒在創造創造裏燃燒。當我狂吟,黑暗應匍匐靜聽,黑暗應見我須發奮張,為了痛苦地歡欣地熱烈而又冷寂地迎接且抗拒時間的巨火,火焰向上,挾我的長發挾我如翼的長發而飛騰。敢在時間裏自焚,必在永恒裏結晶。

維北有鬥,不可以挹酒漿。有一種瘋狂的曆史感在我體內燃燒,傾北鬥之酒亦無法燒熄。有一種時間的鄉愁無藥可醫。台中的夜市在山麓奇幻地閃爍,紫水晶的盤中眨著瑪瑙的眼睛。相思林和鳳凰木外,長途巴士沉沉地自遠方來,向遠方去,一若公路起伏的鼾息。空中彌漫著露滴的涼意,和新割過的草根的清香。當它沛沛然注入肺葉,我的感覺遂透徹而無礙,若火山腳下,一塊純白多孔的浮石。清醒是幸福的。未來的大劫中,唯清醒可保自由。星空的氣候是清醒的秩序。星空無限,大羅盤的星空啊,創宇宙的抽象大壁畫,玄妙而又奧秘,百思不解而又百讀不厭,而又美麗得令人絕望地讚歎。天河的巨瀑噴灑而下,蒸起螺旋的星雲和星雲,但水聲敻渺得永不可聞。光在卵形的空間無休止地飛啊飛,在天河的漩渦裏作星際航行,無所謂現代,無所謂古典,無所謂寒武紀或冰河時期。美麗的卵形裏誕生了光,千輪太陽,千隻碩大的蛋黃。美麗的卵形誕生了我,亦誕生後稷和海倫。七夕已過,織女的機杼猶紡織多纖細的青白色的光絲。五千年外,指環星雲猶謎樣在旋轉。這婚禮永遠在準備,織雲錦的新娘永遠年輕。五千年前,我的五立方的祖先正在昆侖山下正在黃河源濯足。然則我是誰呢?我是誰呢?呼聲落在無回音的,島宇宙的邊陲。我是誰呢?我——是——誰?一瞬間,所有的光都息羽回顧,蝟集在我的睫下。你不是誰,光說,你是一切。你是侏儒中的侏儒,至小中的至小。但你是一切。你的魂魄烙著北京人全部的夢魘和恐懼。隻要你願意,你便立在曆史的中流。在戰爭之上,你應舉起自己的筆,在饑饉在黑死病之上。星裔羅列,虛懸於永恒的一頂皇冠,多少克拉多少克拉的榮耀,可以為智者為勇者加冕,為你加冕。如果你保持清醒,而且屹立得夠久。你是空無。你是一切。無回音的大真空中,光,如是說。

一九六四年八月二十日於台北

(《文星》第八十三期)

(本文略有刪改——編者注)

九張床

一張比一張離你遠。一張,比一張荒涼。檢閱荒涼的歲月,九張床。

第一張。西雅圖的旅館裏,麵海,朝西。而且多風,風中有醒鼻的鹹水氣息。那是說,假如你打開長長的落地窗,披襟當風。對於宋玉,風有雌雄之分。對於我,風隻分長短。譬如說,桃花扇底的風是短的。西雅圖的風是長的。來自阿拉斯加,自海豹群吠月的岩岸,自空空洞洞的育空河口吹來。最難是,破題兒第一遭。寂寞的史詩,自午夜的此刻開始。自西雅圖開始。西雅圖,多風的名字,遙遠的城。六年前,一個留學生的寂寞也從此開始,檢閱上次歸來後的歲月,發現有些往事,千英裏外,看得分外地清晰。發現一個人,一個千瓣的心靈,很難絕對生活在此時此刻。預感帶幾分恐懼。回憶帶幾分悲傷。如是而已。如是而已。蝕膚酸骨的月光下,中秋漸近而不知中秋的西雅圖啊,充軍的孤城,海的棄嬰!今夕,我無寐,無鼾,在浩浩乎大哉,太平洋蒼老而又年輕,藍浸四大洲的鼾聲之中。小小的悲傷,小小的恩怨,小小的一夜失眠。當你想,永恒的浪潮拍著宇宙的邊陲,多少光,多少清醒。

第二張浮在中秋的月色裏。西雅圖之後,北美洲大陸的心髒,聽不見海,吹不到風。該是初秋的早寒了,猶逗留燠熱的暑意,床單逆拂著微潮的汗毛。耳在枕上,床在樓上,紅磚的樓房在廣闊的中西部大平原上。正是上課的前夕,明晨的秋陽中,四十雙碧瞳將齊射向我,如欲射穿五千年的神秘和陌生。李白發現他的句子橫行成英文,他的名字隨海客流行,到方丈與蓬萊之外,有什麼感想?今人不見古時月,今月曾經照古人。投倒影在李白樽中的古月,此時將清光潑翻我滿床。月光是史前誰的魂魄,自神話裏流瀉出來,流向夢的,夜的,記憶的每一角落。月光光,誰追我,從台北追到西雅圖追到皮奧裏亞。如果昨夕無寐,今夜豈有人寐的理由?月光光,照他鄉……抗戰前流行的一首歌,在不知名處嫋嫋地旋起。輕羅小扇,兒時的天井。母親做的月餅,餅麵的芝麻如星。重慶,空襲的月夜,月夜的玄武湖,南京……直到曙色用一塊海綿,吸幹一切。

第三張在艾奧瓦城。林中鋪滿輕脆的幹橡葉,十月小陽春的夜裏,一個畢業生回想六年前,另一季美麗,但不快樂的秋天。六年前,金字塔下,許多木乃伊忽然複活,且列隊行過我枕上。許多畸形的片段,七巧板似的合而複分,女巫們自《萬聖節》中,拂其黑袖,騎其長帚,挾其邪惡的笑聲,翩翩起飛。重遊舊地,心情複雜而難加分析。六年前的異域,竟成六年後某種意義下某種程度上的故鄉。畢竟,在此我忍過十個月(十個冰河期?)的真空,咽過難以消化的冷餐,消化過難以下咽的現代藝術。畢竟,在此我哭過,若非笑過,怨過,若非愛過。當長途汽車迤迤進站,且吐出灰狗重重的喘息,當艾奧瓦大學的象征,金頂的州議會舊廈森然自黑暗中升起,當舊日的老師李鑄晉與安格爾,和今日的少壯作家,葉珊、王文興、白先勇,在站前接我,一瞬間竟有重歸故鄉的感覺。

第四張在艾奧瓦城西北。那是黃用公寓中的雙人床。重遊母校的第三天,和葉珊、少聰並騎灰犬,去西北方百英裏的愛姆斯,拜訪黃用和他的新娘。好久不寫詩的黃用,在五年前現代詩的論戰中,曾是一員驍將。公寓中的黃用,並不像寓公。伶牙俐齒,唇槍舌劍之間,黃用仍令你想起離經叛道,似欲掀起一股什麼校風的自行車騎士。賓主談到星圖西傾,我才被指定與葉珊共榻。不能和戴我指環的女人同衾,我可以忍受;必須和另一男人,另一件泥塑品,共榻而眠,卻太難堪了。要將四百多根雄性的骨骼,舒適地分布在不到三十平方英尺的局麵,實在不是一件易事,而是一件藝術,一件較之現代詩的分行為猶難的藝術。葉珊的寐態,和他俊逸的詩風頗難發生聯想。同床異夢,用之形容那一夜,是再恰當不過的了。他夢他的《水之湄》,我夢我的《蓮的聯想》。不,說異夢也是不公平的,因為我根本無夢,尤其耳當他鼾聲的要衝。這還不是高潮。正當我臥蓮欲禪之際,他忽在夢中翻過身來,將我抱住。我必須聲明,我既非王爾德,他也不是魏爾蘭。因此這種擁抱,可以想見的,不甚愉快。總算東方既白,像《白鯨記》中的依希美爾,我終於掙脫了這種睜眼的夢魘。

第五張曆史較長,那是我在皮奧裏亞的布萊德利大學,安定下來後的一張,我租了美以美教會牧師杜倫夫婦寓所的二樓。那是一張古色古香,饒有殖民時期風味的雙人床,榻麵既高,床欄亦聳,床左與床尾均有大幅玻璃窗,飾以卷雲一般的潔白羅紗,俯瞰可見人家後院的花圃和車房。三五之夜,橡樹和楓樹投影在窗,你會感覺自己像透明的玻璃缸中,穿遊於水藻間的金魚。萬聖節的前夕,不該去城裏看了一場魅影幢幢的電影,叫什麼Witchcraft的。夜間猶有餘悸,將戲院發的辟妖牌(witch deflector)懸在床欄上,似亦不起太大作用。緊閉的室內,總有一絲冷風。恍惚間,總覺得有個黑衣女人立在樓梯口上,目光磷磷,盯在我的床上,第二天,發起燒來,病了一場。

幸好,不久布萊德利大學的講課告一段落,我轉去中密大(Central Michigan University)。第六張床比較現代化,席夢思既厚且軟。這時已經是十二月,密歇根的雪季已經開始。一夜之間,氣溫會直落二十攝氏度,早上常會冷醒。租的公寓在樂山(Mount Pleasant)郊外,離校區還有三英裏路遠。屋後一片空廓的草地,滿覆白雪,不見人蹤,鳥跡。公寓新而寬大,起居室的三麵壁上,我掛上三個小女孩的合照,弗羅斯特的遺像,梵高的向日葵,和劉國鬆的水墨抽象。大幅的玻璃窗外,是皚皚的平原之外還是皚皚的平原。和芬蘭一樣,密歇根也是一個千澤之國,而樂山正居五大湖與眾小澤之間。冰封雪鎖的白夜,魚龍的悲吟一時沉寂。為何一切都離我恁遙恁遠,即燃起全部的星鬥,也抵不上一隻燭光。

有時,點起聖誕留下來的歐薄荷色的蠟炬,青熒熒的幽輝下,重讀自己國內的舊作,竟像在墓中讀誰的遺書。一個我,接著另一個我,紛紛死去。真的我,究竟在何處呢?在抗戰前的江南,抗戰時的嘉陵江北?在戰後的石頭城下,抑在六年前的西方城裏?月色如幻的夜裏,有時會夢遊般起來,啟戶,打著寒戰,開車滑上運河一般的超級公路。然後扭熄車首燈,扭開收音機,聽鋼琴敲叩多鍵的哀怨,或是黑女肥沃的喉間,吐滿腔的悲傷,悲傷。

另一張也在密歇根湖邊。那是一張帆布床,也是劉鎏為我特備的陳蕃之榻。每次去芝加哥,總是下榻城北愛凡思頓劉鎏和孫璐的公寓。他們伉儷二人,同任西北大學物理係教授。我一去,他們的書房即被我占據。劉鎏是我在西半球最熟的朋友之一。他可以毫無忌憚地諷刺我的詩,我也可以不假思索地取笑他的物理。身為科學家的他,偏偏愛看一點什麼文藝,且喜歡發表一點議論。除了我的詩,於梨華的小說也在他射程之內。等到興盡辭窮,嗬欠連連,總是已經兩三點鍾。躺上這張床,總是疲極而睡。有時換換口味,也睡於梨華的床——於梨華家的床。

第八張在豪華莊。所謂豪華莊(Howard Johnsons Motor Lodge),原是美國沿超級公路遍設的一家停車旅館,以設計玲瓏別致見稱。我住的豪華莊,在匹茲堡城外一山頂上,俯覽可及百裏,寬闊整潔的稅道上,日夕疾駛著來往的車輛。我也是疾駛而來的旅客啊!車尾曳著密歇根的殘雪,車首指向葛底斯堡的古戰場。唯一不同的,我是在七十五英裏的時速下,豪興遄飛,朗吟太白的絕句而來的。太白之詩tempo最快,在高速的逍遙遊中吟之,最為快意。開了十小時的車,倦得無力看房裏的電視,或是壁上掛的法寧格(Lionel Feininger)的立體寫意。一陷入黑甜的盆地裏便酣然入夢了。夢見未來派的車輪車輪。夢見自己是一尊噬英裏的怪獸,吐長長的火舌向俄亥俄的地平。夢見不可名狀不可閃避的車禍,自己被紅睛的警車追逐,警笛曳著淒厲的響尾。

好——險!鬼哭神號的一聲刹車,與死亡擦肩而過。自夢魘驚醒,慶幸自己還活著,且躺在第九張床上。床在樓上,樓在鎮上,鎮在古戰場的中央。南北戰爭,已然是百年前的夢魘。這是和平的清晨,星期天的鍾聲,鼓著如鴿的白羽,自那邊路德教堂的尖頂飛起,繞著這小鎮打轉,曆久不下。林肯的巨靈,自古戰場上,自魔鬼穴中,自四百尊銅炮與二千座石碑之間,該也正冉冉升起。當日林肯下了火車,騎一匹老馬上山,在他的於思胡子和清臒的顴骨之間,發表了後來成為民主經典的《葛底斯堡演說》。那馬鞍,現在還陳列在鎮上的紀念館中。百年後,林肯的側麵像,已上了一分銅幣和五元鈔票,但南部的黑人仍上不了選票。同國異命,尼格羅族仍卑屈地生活在爵士樂悲哀的旋律裏。“一隻番薯,兩隻番薯”。“跟我一樣黑”。那種悲哀,在咖啡館的酒杯裏旋轉旋轉,令人停杯投叉,不能卒食,令人從頭蓋麻到腳後跟。所謂自由、平等、博愛。從法國大革命到現在。比起他們,五陵少年的憂鬱,沒有那麼黑。你一直埋怨自己的破鞋,直到你看見有人斷腳。

鍾聲仍然在敲著和平。為誰而敲,海明威,為誰而敲?想此時,新浴的旭日自大西洋底堂堂升起,紐約港上,自由的女神淩波而立,矗幾千噸的宏美和壯麗。……想此時,江南的表妹們都已出嫁,該不會在采蓮,采菱。巴蜀的同學們早畢業了,該不會在唱山歌,秧歌。母親在黃昏的塔下。父親在記憶的燈前。三個小女孩許已在做她們的稚夢,夢七矮人和白雪公主。想此時,夏菁在巍巍的落基山頂,黃用在艾奧瓦的雪原,望堯旋轉而旋轉,在越南政變的旋渦。蒲公英的歲月,一切都吹散得如此遼遠,如此破碎的中國啊中國。

想此時,你該仰臥在另一張床上,等待第一聲啼,自第四個幼嬰。浸你在太平洋初春的暖流裏,一隻膨脹到飽和的珠母,將生命分給生命。而春天畢竟是國際的運動,在西半球,在新英格蘭,從切薩皮克灣到波托馬克河到塞斯奎漢娜的兩岸,三月風,四月雨,土撥鼠從凍土裏撥出了春季。放風箏的日子哪,鳥雀們來自南方,鬥嘴一如開學的稚嬰。鳥雀們來自風之上,雲之上,越州過郡,不必納稅,隻須抖一串顫音。不久春將發一聲呐喊,光譜上所有的色彩都會噴灑而出。櫻花和草莓,山茱萸和苜蓿,桃花綻時,原野便蒸起千朵紅雲,令梵高也看得眼花。沿桃蹊而行,五陵少年,該不會迷路在武陵。至少至少,我要摘一朵紅雲寄你,說,紅是我的愛情,雲是我的行跡。那種熾熱的思念,隔著航空信封,隔著郵票上林肯的虯髯,你也會覺得燙手。畢竟,這已是三月了,已是三月了啊。冬的白宮即將雪崩。春天的手指嗬得人好癢。鍾聲仍在響。催人起床。人賴在第九張床上。在想,新婚的那張,在一種夢穀,一種愛情盆地。日暖。春田。玉也生煙。而鍾聲仍不止。人仍在,第九張床。

一九六五年三月十五日,葛底斯堡學院

(《征信新聞》人間一九六五年四月十二日)

(本文略有刪改——編者注)

花鳥

客廳的落地長窗外,是一方不能算小的陽台,黑漆的欄杆之間,隱約可見穀底的小村,人煙曖曖。當初發明陽台的人,一定是一位樂觀外向的天才,才會突破家居的局限,把一個幻想的半島推向戶外,向山和海,向半空晚霞和一夜星鬥。

陽台而無花,猶之牆壁而無畫,多麼空虛。所以一盆盆的花,便從下麵那世界搬了上來。也不知什麼時候起,欄杆三麵竟已偎滿了花盆,但這種美麗的移民一點也沒有計劃,歐陽修所謂的“淺深紅白宜相間,先後仍須次第栽”,是完全談不上的。這麼十幾盆栽,有的是初來此地,不畏辛勞,擠三等火車抱回來的,有的是同事離開中大的遺愛,也有的,是買了車後供在後座帶回來的。無論是什麼來曆,我們都一般看待。花神的孩子,名號不同,容顏各異,但迎風招展的神態都是動人的。

朝西一隅,是莖藤四延和欄杆已綢繆難解的紫藤,開的是一串串粉白帶淺紫的花朵。右邊是一盆桂苗,高隻近尺,花時竟也有高潔清雅的異香,隨風漾來。近鄰是兩盆茉莉和一盆玉蘭。這兩種香草雖不得列於《離騷》狂吟的芳譜,她們細膩而幽邃的遠芬,卻是我無力抵抗的。開窗的夏夜,她們的體香回泛在空中,一直遠飄來書房裏,嗅得人神搖搖而意惚惚,不能久安於座,總忍不住要推紗門出去,親近親近。比較起來,玉蘭修長的白瓣香得溫醇些,茉莉的叢蕊似更醉鼻饜心,總之都太迷人。

再過去是兩盆海棠。淺紅色的花,油綠色的葉,相配之下,別有一種民俗畫的色調,最富中國韻味,而秋海棠葉的象征,從小已印在心頭。其旁還有一盆鐵海棠,虯蔓鬱結的刺莖上,開出四瓣對稱的深紅小花。此花生命力最強,暴風雨後,隻有她屹立不搖,顏色不改。再向右依次是繡球花、蟹爪蘭、曇花、杜鵑。蟹爪蘭花色洋紅而神態淩厲,有張牙奮爪作勢攫人之意,簡直是一隻花魘,令我不敢親近。曇花已經綻過三次,一次還是雙葩對開,真是吉夕素仙。夏秋之間,一夕盛放,皎白的千層長瓣,眼看她恣縱迅疾地展開,幽幽地吐出粉黃嬌嫩的簇蕊,卻像一切奇跡那樣,在目迷神眩的異光中,甫啟即閉了。一年含蓄,隻為一夕的揮霍,大概是芳族之中最羞澀最自謙最沒有發表欲的一姝了。

在這些空中半島,啊不,空中花園之上,我是兩園丁之一,專掌澆水,每日夕陽沉山,便在晚霞的浮光裏,提一把白柄藍身的噴水壺,向眾芳施水。另一位園丁當然是陽台的女主人,專司殺蟲施肥,修剪枝葉,翻掘盆土。有時蓓蕾新發,野雀常來偷食,我就攘臂衝出去,大聲驅逐。而高台多悲風,腳下那山穀隻敞對海灣,海風一起,便成了老子所謂“虛而不屈,動而愈出”的一具風箱。於是便輪到我一盆盆搬進屋來。寒流來襲,亦複如此。女園丁笑我是陶侃運甓。美,也是有代價的。

無風的晴日,盆花之間常依偎一隻白漆的鳥籠。裏麵的客人是一隻灰翼藍身的小鸚鵡,我為它取名藍寶寶。走近去看,才發現翅膀不是全灰,而是灰中間白,並帶一點點藍;頸背上是一圈圈的灰紋,兩翼的灰紋則弧形相掩,飾以白邊,狀如魚鱗。翼尖交疊的下麵,伸出修長幾近半身的尾巴,毛色深孔雀藍,常在籠欄邊拂來拂去。身體的細毛藍得很輕淺,很飄逸。胸前有一片白羽,上覆渾圓的小藍點,點數經常在變,少則兩點,長全時多至六點,排成弧形,像一條項鏈。

藍寶寶的可愛,不止外貌的嬌美。如果你有耐性,多跟它做一會兒伴,就會發現它的語言天才。它參加我們的生活成為最受寵愛的“小家人”才半年,韓惟全由美遊港,在我們家小住數日,首先發現它在牙牙學語,學我們的人語。起先我們不信,以為它時發時歇的吚唔唼喋,不過是禽類的嘵嘵自語,無意識的饒舌罷了。經惟全一提醒,藍寶寶的斷續鳥語,在側耳細聽之下,居然有點人話的意思。隻是有時囁嚅吞吐,似是而非,加以人腔鳥調,句讀含混不清,那意境在人禽之間,恐怕連公冶長再世,也難以體會,更無論聖芳濟了。

幸運的時候,藍寶寶會吐出三兩個短句:“小鳥過來”“幹什麼?”“知道了”“臭鳥不乖”,還有節奏起伏的“小鳥小鳥小小鳥”。小小曲喙的發音設備,畢竟和人嘴不可“同日而語”,所以人語的唇音齒音等等,藍寶寶雖有娓娓巧舌,仍是模擬難工的。聽說要小鸚鵡認真學話,得先施以剪舌的手術,剪了之後就不會那麼“大舌頭”了。此舉是否見效,我不知道,但為了推行人語而違反人道,太無聊也太殘忍了,我是絕對不肯的。無所不載無所不容的這世界,屬於人,也屬於花、鳥、蟲、魚;人類之間,禁止別人發言或強迫人人千口一詞,也就夠威武的了,又何必向禽獸去行人政呢?因此,盆中的鐵海棠,女園丁和我都任其自然,不加扭曲,而藍寶寶呢,會講幾句人話,固然能取悅於人,滿足主人的虛榮心,我們也任其自由發展,從不刻意去教它。寫到這裏,又聽見藍寶寶在陽台上叫了。不過這一次它是和外麵的野雀呼應酬答,是在鳥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