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來不曾一個人走過遠路,但是在幾月前我就想嚐試一下這踽踽獨行的滋味;黑暗中消失了你們,開始這旅途後,我已經有點害怕了!我搏躍不寧的心,常問我“為什麼硬要孤身回去呢?”因之,我蜷伏在車廂裏,眼睛都不敢睜,睜開時似乎有許多恐怖的目光注視著我,不知他們是否想攫住我?是否想加害我?有時為避免他們的注視,我抬頭向窗外望望,更冷森地可怕,平原裏一堆一堆的黑影,明知道是壘壘荒塚,但是我總怕是埋伏著的劫車賊呢。這時候我真後悔,為甚要孤零零一個女子,在黑夜裏同陌生的旅客們,走向不可知的地方去呢?因為我想著前途或者不是故鄉不是母親的樂園?
天亮時忽然上來一個老婆婆,我讓點座位給她,她似乎嘴裏喃喃了幾聲,我未辨清是什麼話;你是知道我的,我不高興和生人談話,所以我們隻默默地坐著。
我一點都不恐怖了,連他們驚訝的目光,都變成溫和的注視,我才明白他們是絕無攫住加害於我的意思;所以注視我的,自然因為我是女子,是旅途獨行無侶的女子。但是我為什麼要這樣呢?因為我身旁有了護衛——不認識的老婆婆;明知道她也是獨行的婦女,在她心裏,在別人眼裏,不見得是負了護衛我的使命,不過我確是有了勇氣而且放心了。
靠著窗子睡了三點鍾,醒來時老婆婆早不在了;我身旁又換了一個小姑娘,手裏提著一個籃子,似乎很沉重,但是她不知道把它放在車板上。後來我忍不住了說:“小姑娘!你提著不重嗎?為什麼不放在車板上?”可笑她被我提醒後,她紅著臉把它擱在我的腳底。
七月二號的正午,我換了正太車,踏入了我渴望著的故鄉界域,車頭像一條蜿蜒的遊龍,有時飛騰在崇峻的高峰,有時潛伏在深邃的山洞。由晶瑩小圓石堆集成的懸崖裏,靜聽著水澗碎玉般的音樂;你知道嗎?娘子關的裂帛濺珠,真有“蒼崖中裂銀河飛,空裏萬斛傾珠璣”的美觀。
火車箭似的穿過夾道的綠林,牧童村女,都微笑點頭,似乎望著繚繞來去的白煙歡呼著說:“歸來嗬!漂泊的朋友!”想不到往返十幾次的軌道旁,這次才感到故鄉的可愛和布置雄壯的河山。舊日禿禿的太行山,而今都披上柔綠;細雨裏行雲過岫,宛似少女頭上的小鬟,因為落雨多,瀑布是更壯觀而清脆,經過時我不禁想到Undine。
下午三點鍾,我站在桃花潭前的家門口了。一隻我最愛的小狗,在門口臥著,看見我陌生的歸客,它擺動著尾巴,掙直了耳朵,向我汪汪地狂叫。
那時我家的老園丁,挑著一擔水回來,看見我時他放下水擔,顫巍巍向我深深地打了一躬,喊了聲:“小姐回來了!”
我急忙走進了大門,一直向後院去,喊著母親。這時候我高興之中夾著酸楚,看見母親時,雙膝跪在她麵前,撲到她懷裏,低了頭抱著她的腿哭了!
母親老了,我數不清她髻上的銀絲又添幾許。現在我確是一枝陽光下的薔薇,在這溫柔的母懷裏又醉又懶。素心!你不要傷心你的漂泊,當我說到見了母親的時候,你相信這刹那的快慰,已經是不可捉摸而消失的夢;有了團聚又襯出漂泊的可憐,但想到終不免要漂泊的時候,這團聚暫時的歡樂,豈不更增將來的悵惘?因之,我在笑語中低歎,沉默裏飲泣。為什麼呢?我怕將來的離別,我怕將來的漂泊。
隻有母親,她能知道我不敢告訴她的事!一天我早晨梳頭,掉了好些頭發,母親忽然想起什麼似的,問我這樣一句說:“你在外邊莫有生病嗎?為什麼你臉色黃瘦而且又掉頭發呢?”素心!母親是照見我的肺腑了,我不敢回答她,裝作叫嫂嫂梳頭,跑在她房裏去流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