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章 沒有方向的河流(代序)(1)(2 / 2)

環本這個地方的四周,是大片的麥田和油菜。如果你在春天潛行,你一定會被整片的莊稼吞沒。一九八九年春至一九九一年冬,我一直樂此不疲地做著這件事,我真希望長久地行進在充滿植物氣息的莊稼地裏。那搖晃的麥穗或者油菜花,有時候會讓我激動得想哭。我想我會不會這樣一直都走不到頭,走到了荒無人煙的地方,那兒野麥生長,或者有一頭河水邊的小鹿……我認為我必須弄清楚,你也一樣,你也得弄清楚。哭是一件美好的事,哭不是流淚,流淚沒有高潮。

環本農場的更遠處,就是黃海的灘塗,灘塗上爬行著一種奇怪而醜陋的獨腳蟹。三年的光陰,讓我對環本了如指掌。我十分熱愛那兒縱橫的溝渠,認為那是一種平原上的河流。這樣的溝渠中盛產小龍蝦,紅或黑的笨重的殼,長得一點也不秀氣,仿佛是鎮上的憨大。我們常把它紅燒了,放薑和蔥,少許醬油,用它來下酒。我們用它下酒的時候,談論的仍然是家鄉的姑娘。

我相信世上所有的路其實是相連的,如同世上所有的河流,會有同一個隱秘的源頭。離開南通的時候,我坐上了汽車。我記得那是冬天的一個夜晚,天還沒亮,我看到營房胖墩墩的,像黑色而且發福的妖怪。新兵們敲臉盆歡送我們,他們因此而欣喜,從此他們不用再受老兵的壓迫。和當年入伍時的來路一模一樣,下車後我們登船,在長江某條船的甲板上,我覺得這條寬闊而綿長的河麵上,陽光正在翻曬著我那三年被完全虛度了的光陰。

我出現在丹桂房村外的土埂上。如果我說的一切是一部電影,那麼鏡頭是這樣的。一個叫海飛的退伍軍人,穿著舊軍裝走在田野上,他給你看到的隻是背影。他的背影越過了阡陌,進入村莊,然後出現在一幢老式的民居前。

他舉手敲了敲門,門打開了,一個老男人的臉呈現在我們麵前。

他是我的父親。

二〇〇五年初夏,我開始在杭州段的運河邊上行走。每天晚上我都要在石板鋪成的小道上走一個小時。我走進那些若隱若現的燈光裏,我穿得有些不倫不類,綠色舊軍褲,白的廣告T恤,運動鞋。我知道汗水把我的衣褲打濕。

我喜歡那條河,是因為運河的水麵上,總是有運貨的船隻經過。那些船上晾著衣物,可以看到有人在燈光下的小屋間裏看電視,一條狗沿著船舷走來走去,裝著視察的樣子望著運河兩岸。我一直都在猜想著船上的生活,這些船有些來自於紹興,有些來自於諸暨,或者別的什麼地方。他們有好多是抵達鹽城的,我從未到過鹽城,隻知道有一個叫徐彩斌的戰友生活在鹽城。戰友之間,有一條運河緊密相連著,但是戰友本身卻不聯絡。一晃就是二十多年過去了,我在想,人生又有幾個二十年,是可以用來揮霍的?

現在我選擇在杭州城西居住,每晚走在餘杭塘河的邊上。我知道我的身體已經開始發福,有好多年輕的女孩兒叫我海叔甚至海爺。既然作為長輩,我得有所修養,並且要有一定的溫文爾雅。但是當我走在餘杭塘河邊上時,我的腳步風快,甩手甩腳橫衝直撞,走路的姿勢一定是不雅的。我仿佛是在追著一條河流西去,難道我想和河流賽跑?

我不知道運河的方向是哪兒,我想既然是京杭大運河,那一定是會通往北京的。我感興趣的是運貨船上的人生,我奇怪地想,怎麼會有一種人,是可以生活在水上的。

光是“蘇州河”三個溫文爾雅的字,足以令我想入非非。我對她的癡迷,來自於一部同名電影,以及各種傳奇。所以她屢屢進入我的小說中,無論是《向延安》、《麻雀》還是《捕風者》,蘇州河都是一個使用頻繁的地標。我不知道她有沒有方向,後來百度以後我終於明白,蘇州河流向是從太湖瓜涇口,一直注入黃浦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