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相信,高拱說的每一句話,都是發自內心的由衷之言。多年前,國難當頭的一個雨夜,在國子監臨時搭起的直房裏,高拱曾經和我以國器自命、期於相業,發誓有朝一日得登揆席,當不惜一切,振弊易變,與時馳張,成就中興大業!所以,我站起身、舉過酒杯,慨然道:“仰望夜空,漆黑如墨,然居正看到一顆耀眼的明星已然升起,我大明中興有望矣!”說罷,雙手捧著酒杯,一飲而盡。
高拱卻戚然一笑:“今日之政府,或許是穩定的,然華亭以寬緩主政,有‘名相’之譽,興化又以師長事華亭,有‘青詞宰相’之稱,斷不會有大破常格之舉。不過,所謂時勢造英雄。當今聖上禦宇近四十六載矣,恩威莫測,權柄獨運,弊由此出、變由是難,故以愚兄之判斷,當今聖上在位一日,則維持為第一要務,振弊易變,即非其時也。叔大自然是了解的,愚兄是斷不甘作一個操勞案牘、默守官常的庸官俗吏的,但在此大格局下,雖登政府,很可能麵臨不做事不甘、欲做事不能的尷尬,也是受罪哩!”
在這樣的時候——經過漫長的奮鬥和等待終於實現了入閣的理想,高拱沒有絲毫的得意忘形,甚至沒有可以鬆一口氣的感覺,說明高拱絕非是一個以追求官位為唯一目的的人。有的人人生的目標就是當官,所以每一次職務的晉升就是一個成功的標誌;有的人當官是為了做老爺,每一次晉升,首先想到的就是因此會給自己帶來的種種好處,但高拱絕對不是這樣的人,與職位相比,他更多關心的是做事。
“中玄兄,”我鄭重地起身,舉起酒杯,鼓動高拱說,“弟喝下這杯酒,所盼者,是我兄隻爭朝夕,展布經濟,力推新政!庶幾不負平生所學!”
高拱是容易激動的人,受到我的情緒感染,他也起身高舉酒杯,慨然道:“高某無他,唯知報效國家,哪怕荊棘滿布,定當在所不辭!”
我興奮不已。高拱果能隻爭朝夕、力推新政,於公於私,都是我所深深期盼的。或許,對此,高拱也是隻知其一不知其二。
進入嘉靖四十五年冬天,京城官場的氣氛驟然緊張起來。人們似乎從閣臣夜宿當直的安排中,捕捉到了某種訊息。人們私下裏在推測、議論著,似乎都在盼望著某一天的到來,又不知道該如何麵對這一天的到來,所以上至公卿郎官,下到主事司務,一個個顯出一副躁然不安、心事重重的樣子,每天到衙門點卯後,就四處穿梭,好象隻有這樣,心裏才會踏實一些。
“嶽翁,”這天掌燈時分,吏科給事中陳瓚來到翰林院我的朝房,帶著一臉討好的笑,“嶽翁還能穩坐釣魚台,看來是胸有成竹了?”
經過彈劾楊博事件,作為酬庸,聖上欽命,轉任陳瓚為吏科給事中。雖然品級仍為七品,但因給事中除擁有禦史的全部職權外,還對口監察六部,六部所有公文,皆須其副署方為有效,所以,地位比禦史顯赫得多,而陳瓚又是吏科給事中,對口監察吏部,地位就更為重要。或許是陳瓚念及是我給他提供的彈劾楊博的訊息,才使他有了事後晉升的機會,故自此就一廂情願地與我親近起來,說話的口氣也完全是一副“自己人”的腔調。
“廷裸何所指?”我叫著他的字,明知故問,露出一副不即不離的表情。
“學生剛剛從西苑過來,”陳瓚謙恭地以學生自稱,神秘地說,“看見高新鄭從直廬往外走,還帶了一些衣物,似乎是要回家去。難道新鄭不夜宿當直嗎?”
“夜宿當直?”我以迷惑不解的語調反問了一句,其實我不解的倒是,陳瓚何以對高拱帶衣物回家這樣雞毛蒜皮的瑣事如此用心。但如果問出口,一定會引起對高拱的藏否,我不願和陳瓚之流談論這樣的話題。
可陳瓚並未體察到這一點:“聽說,聖上龍體大漸,元翁已經好久沒有回家了,”陳瓚機警地掃視了門外,“這節骨眼上,新鄭怎麼能回家呢?何況,還帶了衣物!”
“廷裸,”我岔開他的話題,“找居正有何見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