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念想來,往者所有的希寵固位、逢迎順從,不都是為了取得能夠在適當的時候沉機密謀,迅速清算惡政的資格嗎?這樣想來,我又釋然了。旋即又禁不住一陣擔憂。起草遺詔,這是大事,不在內閣研議,卻私下引用一個五品翰林,揆諸體製,不和;揆諸情理,不通。那會不會埋下禍根,引起反彈?
“師相,”我小心翼翼地問,“此詔非同小可,學生何日完稿?”
徐階斷然說:“今夜。”說完又道,“叔大先在此靜酌,為師讓人整備點心。”說著他起身離開密室。
我追上已走進東廂的徐階,輕聲說了句:“那麼新鄭?”便欲言又止。但我斷定徐階已經明白了我的意思:李春芳、郭樸不與聞,或許不會有什麼反彈,可不讓高拱參與,會不會因此生出怨隙?
徐階停住腳步,望著我,胸有成竹地說:“此詔非同尋常,實有全麵翻案之意。茲事體大,通過閣議,一則恐難以立時取得共識,二則恐有泄漏,罹‘大不敬’之罪矣,一旦遭此無妄之災,老夫即可一體承當!”
聽徐階如此說,我也就不再多言,但心裏卻在思忖,這樣大的事,為什麼不要高拱與聞呢?或許,徐階這樣的安排,是使高拱失去在轉折關頭發揮作用、贏得人心的機會?可是,這樣做的結果,必然會引起高拱的反彈,難道,徐階不擔心嗎?
徐階停下腳步,望著我,說:“叔大推升之事,等不得了。”
“推升?”我有些不敢相信,禁不住問了一句。畢竟,我任翰林院掌院學士,才短短一年,根本想不到這麼快會升職。
“禮部侍郎,這就要著手!”徐階還是自言自語的神態。
我暗忖:何以要我晉升禮部侍郎?一旦有了禮部侍郎的身份,就具備了直接進入內閣的資格。徐階以不願他人承擔風險為由,拒絕高拱參與遺詔起草,又迫不及待地為我創造入閣的條件,很可能就預示著徐階對高拱失去了信任,他要把希望完全寄托在我身上。
“孰可與之謀?”徐階慢慢挪動了步履,慨然道,“唯叔大也!”
這句話更證實了我的推測。徐階已經對高拱不再抱有幻想,有的隻是戒心。但這直接的後果,竟是我被迫不及待地推向中樞。我過去一直是把徐階、高拱當作一個陣營的師友,換言之,我們都是自己人。朝野也是這麼認為的。直到這時,我跟在徐階身後,已經清楚地知道了徐階對高拱的失望、不滿以後,我依然這麼認為。但我隱隱約約悟出了一個道理:在官場,是沒有永久的朋友的。又想,“自己人”之間的矛盾,也是可以利用的,不期然之間,就可能給善於周旋其間者鋪就升遷的坦途。但這個閃念一出現,我立即又感到有一種卑鄙的意味。我停下腳步,注視著徐階的背影,突然發現老師的背已經駝了,步履顯得有些蹣跚了。大明江山一副沉重的擔子壓在他的肩頭,一個六十四歲的老人,似乎有些力不從心了。
“取特旨!”徐階似乎是在說服自己,轉過身來,表明了他的決定。與他的背影給我留下一個漸漸衰老的、力不從心的印象形成鮮明對照的是,我從徐階的話語中感受到一股令人生畏的力量。這是能夠擺布人的命運的力量,甚至是決定曆史進程的力量。
我了然徐階的良苦用心。他是擔心,萬一當今聖上突然駕崩,新君繼位,以高拱和新君的厚誼,徐階未必能夠左右局勢,到那時,內閣沒有得力臂膀,他的地位就岌岌可危了。徐階未必對首輔之位戀戀不舍,但他不願意看到曆史的悲劇在不斷重演。所謂密勿之地,易生嫌隙,嘉靖以來之首輔,莫不由傾軋排擠而得之,閣僚間勢同水火。徐階很清楚這一點,並對此唏噓不已。他希望創造一個奇跡。時下他還完全掌握著局勢,能夠按照自己的意願作出安排。取特旨,在聖上病重已經失去理政能力的情況下,當然是十拿久穩了。
或許是徐階的這個決定出乎我的預料之外,“師相——”我喚了一聲,一時語塞。
“時不我待了!”徐階說,神色中透出一種緊迫感。
“學生決不辜負老師期許!”我邊向徐階深深鞠躬,邊用堅定的口氣,一語雙關地說。
?不久,授職我擔任禮部右侍郎的詔書頒發了。
“喔呀!新聞!新聞啊!”這天,我正在翰林院朝房裏收攏文牘書籍,尚未接印的新任翰林院掌院學士殷世儋興衝衝走了進來,一進門就喜氣洋洋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