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58章 皇帝的無奈 (4)(1 / 3)

多少年來,紫禁城未曾舉行過皇帝親自參加的大典了,百官也不曾像今天這樣聚集一堂,列隊而入。隻有國家大典才允許百官通過的大明門被緩緩開啟,過承天門,再穿端門,越午門,就是皇宮大內了。國朝的宮苑大內,規製宏偉壯觀,崇樓疊閣摩天連雲。四年前剛剛修複的奉天殿、華蓋殿和謹身殿這三大殿,此時已更名為皇極殿、中極殿、建極殿,流光溢彩,富麗堂皇。在這宮殿高達九層的禁密神聖之地,有一個專為駕崩皇帝停靈的宮殿,謂之仁智殿。

嘉靖四十五年臘月十五,在仁智殿前,朝廷百官身穿孝袍,叩謁大行皇帝的榟宮。但見碩大的黑色榟宮擺放在仁智殿的正中,榟宮前長明燈閃閃爍爍,繚繞的煙霧裏,裕王殿下身裹麻布長袍,冠帶上纏著白布,毫無表情地垂手而立,按照禮儀官的引導,執行他作為繼任人和孝子的職務。他舉止木呆,仿佛一尊木偶。人們即使是在這位嫡親孝子的臉上,也看不出有絲毫的痛苦。百官隊列裏,倒是不時傳出哭泣聲,但與其說是為失去在位近四十六年的皇帝而悲慟,不如說是為終於熬過了漫長而荒誕的時代而激動。多少年來,沒有朝會,沒有奏對,一切都失去了常規,就連在三大殿覲見聚議,也成為奢望。眼下,當人們終於可以在大內列隊朝覲的時候,那個高高在上、隱身幕後的人,卻靜靜地躺在榟宮裏,去圓他的回鄉之夢。

我站在文官隊伍的前列。因為在幾天前,我已經以特旨升任禮部侍郎。自從承擔了《承天大誌》的重修重任,“張居正將大用矣”的輿論已隱然形成,從裕王講讀官、翰林院掌院學士升任禮部侍郎,並沒有引起朝野的不滿。這樣,在文官的隊列裏,轉眼間,站立的位置已經相當靠前了。這個位置使得我可以清晰地看到內裏的一舉一動。凝視著漆黑的榟宮,我仿佛又聽到淒涼的“回——家,回安陸去——”的哀求聲。

十五歲以外藩而繼大統,主載國朝長達四十五年的大行皇帝,隱身西苑“靜攝”已經二十四年了,朝廷百官多半未曾一睹天顏。在他的身上,除在高高在上的君主必然具有的神聖以外,還一直籠罩著神秘的色彩。他雖隱身幕後,卻從未放鬆掌握權柄;他雖喜怒無常果於殺戮,卻也遇事有定見,固執不移。他要做的事情,縱然朝廷百官出麵反對,也必定能夠做成。特別是嚴嵩執政的十餘年裏,竭盡全力向臣民宣揚著當今聖上英主明君的形象,所以,國人對這位神秘的皇帝充滿了景仰。可是,進入內裏的圈子才知道,所謂的英主,實則是獨夫暴君!所謂的君父,實在也是不折不扣的偽君子!他要求臣民謹遵孔孟程朱,自己卻沉湎於祈求長生不老的妖道邪術。口口聲聲要“靜攝”,實際卻是縱情色欲不能自拔!我和徐階對他有著高度一致的看法,雖不得不口稱萬歲,卻時時盼其速死;雖不得不以英主明君頌揚之,卻在內心對其充滿鄙夷。

“回——家,回安陸去——”這才是大行皇帝最後的遺言。可是,這個遺言不會成為他的遺詔,甚至不會成為遺詔的一部分。此時,鴻臚寺的官員已經站立在仁智殿前廊的台階上,高聲喊唱:“大行皇帝遺詔——”

隨著這喊唱聲,文武官員由豎列變為橫排,哭喊了一聲:“大行皇帝啊——”就全體跪倒在地了。

鴻臚寺禮儀官扯著尖尖的嗓子開始宣讀遺詔。

盡管地凍天寒,冷風嗖嗖,可是汗珠卻從我的額頭上潸然淌下。高度的緊張乃至帶有幾分恐懼的情緒使得我難以自持,差一點就癱坐在地上,跪著的雙膝微微顫抖,兩隻胳膊不聽使喚似的不時發起軟來。半個月了,我始終處於這種高度緊張而又極度興奮的狀態中。直到昨夜,遺詔才在徐階府第的密室裏字斟句酌最後定稿,連同新君登極的詔書也一並脫手。遺詔的文稿,隻有我和徐階知之,剛剛呈於裕王,看來裕王是認可了。盡管逐字逐句推敲了不知道多少遍,可是,當真正公諸於世的時候,我還是屏住呼吸,側耳細聽: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朕以宗人,入繼大統,獲奉宗廟四十五年。深惟享國久長,累朝未有,乃茲不起,夫複何恨!但念朕遠奉列聖之家法,近承皇考之身教,一念惓惓,本惟敬天勤民是務。隻緣多病,過求長生,遂致奸人乘機誑惑,禱祀日舉,土木歲興,郊廟之祭不親,朝議之禮久廢,既違成憲,亦負初心。邇者,天啟朕衷,方圖改過,又嬰疾病,補過無由。每一追思,惟增愧恨。嗚呼,愆成美端,有仗後賢。皇子裕王,仁孝天植,睿智夙成,宜上遵祖訓,下順群情,可即皇帝位,勉修令德,勿過毀傷。自朕即位至今,建言得罪諸臣,存者召用,歿者恤錄,係獄者即先釋放複職。方士人等,查照情罪,各正法典。齋醮、土木、采買等項勞民之事,悉皆停止。於兮,予以繼誌述事為孝,臣以將順匡救兩盡為忠。當體至懷,用欽末命。詔告中外,鹹使聞知。欽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