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到“既違成憲,亦負初心”時,人群中已經發出哭聲,為了不至影響聽到後邊的話,還極力抑製著。當鴻臚寺禮儀官把“欽此”兩個字讀完,餘音還未停住,有人已是放聲大哭,受此感染,宮外頓時哭聲大作。
聽完了一字未改的遺詔,看到現場的氣氛,我終於鬆了口氣。我擦了擦額頭上的汗珠,索性就癱坐在地上。心卻還在“突突”跳個不停。默念遺詔全文,竟還是有些後怕。這是冒多麼大風險、需要多麼大勇氣才能夠為之的重大舉措啊!倘若老皇帝苟延殘喘甚至度過危機,聽到一絲一毫的風聲,那麼徐階和張居正就家破人亡了!倘若裕王念及父子情麵,體會到遺詔全麵否定嘉靖一朝的重大決策和重大事件,無異於對乃父的“鞭屍”,從而勃然大怒,那麼徐階和我,也就永無立足之地了!眼下,這些風險算是暫時化解了。
“先朝政令不便者,以遺詔改之,既否定了先朝之惡政,又足以彰顯先帝悔過之誠,且避免今上改父之議,元翁大手筆啊!”感歎、欽佩、感動,夾雜在一起,“我大明宇內,若蘊隆焚熾之極,而元翁手扶日月,以時雨沛之矣!”
“是啊,超乎楊廷和之上,撥亂反正,收拾人心,無過於此詔者!華亭,有大功於社稷啊!”附和的聲音。
“華亭之功,豈止楊廷和可比?”又有人說,“今遺詔培國脈,回元氣,反數十載之誤而正之,旋乾轉坤,雖伊尹、霍光猶未及也!”
“是啊,是啊……”有人說著,就哽咽起來。
聽著這些議論,我越發感到徐階的高明。老實說,遺詔草成時,語雖溫婉,實是痛詆先帝之非,我還擔心徐階能否認同,可徐階卻深表讚同,甚至又親筆加上了一些在我看來頗是尖刻的話。當時我還多有納悶之處。徐階何以甘冒如此之大的風險,擬出對在位四十多年的皇帝如此不留情麵的遺詔呢?
此刻,當遺詔甫一頒布,就獲得如此好評,我當即就明白了徐階的良苦用心。在徐階的考量中,恐怕也有解脫自身的考慮吧。若非借遺詔以定策,徐階或將以“十麵觀音”“一味甘草”的形象定論;甚至以他在先帝麵前降誌自汙、迎合順從的種種表現,雖有其不得已之苦衷,仍有可能被歸入“奸佞”的行列而難以辯解。而遺詔的發布,徹底洗刷了徐階身上的曆史汙垢,成為他一生業績的頂峰和最為閃光之處,足以把他載入救時良臣的史冊中去。
“這就是大家啊!”我暗自感慨,這個時候,我似乎悟出了徐階的更深層次的心機,他不是故意刺激高拱,至少也是不在乎高拱可能出現的反彈的。倘若高拱借此和徐階爭鬥,必然會引發朝野的反感,不僅得不到支持,還會引火燒身。這就是徐階的老練。
可是,這樣重大的舉措,完全避開了以天下為己任、以撥亂反正為職誌的高拱,他會甘心嗎?一旦有人從中煽構,抓住隻言片語斷章取義,新君會不會幡然悔悟,追究遺詔起草者的責任?這些,我心裏沒有底,也沒有任何應對的畫策。
臘月的天照理不該是善變的,但是,嘉靖四十五年臘月,大行皇帝崩逝的第二天上午,仁智殿前的宣讀遺詔儀式剛剛結束,百官尚未散班,適才還時隱時現的日頭就徹底不見了影蹤,天上斷斷續續地飄起了雪花,與陽光的照射相比之下,陰霾下站立跪拜,頓生寒氣逼人的感覺。
“哇——”的一聲大哭,從仁智殿內傳出。剛剛起身的群臣還未從聽完遺詔的騷動中平靜下來,就被這令人毛骨悚然的哭聲震得目瞪口呆。這哭聲是那樣高昂,但高昂中透出壓抑,惟有久久的壓抑,才會有如此的高昂。哭聲又是那樣地奇怪,仿佛是在倒氣,在倒氣中訴說心中的委屈。
影影綽綽中,人們可以看到身材修長、披麻戴孝的男人,正在扶棺痛哭。這,就是即將成為華夏大國新君的裕王殿下了。時下,景王已在一年前病薨,作為大行皇帝唯一存活的兒子裕王,雖然從未有過太子的名分,但也是新君的唯一人選了。
年已三十的裕王,整天在裕王府邸閉門不出,雖然在以往的各種典禮上偶爾露麵,可是從來不曾與群臣交通,所以認識裕王的臣僚可以說寥寥無幾。朝野隻知道,裕王是一位執子道惟謹,起居出入動遵禮法的好皇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