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大的話是不錯,可裕王是裕王,天子是天子,儲君和真君,本來就是天壤之別啊!況裕王之儲君身份,始終是若明若暗間。舉朝知皇上者,莫過高某與叔大了。”高拱歎了口氣,“皇上獨裁專製若世廟者,朝野無不憤懣異常;皇上寬厚若今上者,臣子又說皇上不能綱乾獨斷,倒不如世廟的好,真不知道他們心目中的皇帝,該是甚個模樣!”說著,就流露出忿忿不平的神情。
我知道高拱是對言官們密集上疏指責皇上大感不滿。皇上登極未及一月,言官們對他的指責就不絕如縷。吳時來平反後第三日,就上了一道奏疏說:“臣聞得,陛下初政甫及一旬,免朝至再,先帝晚歲雖不朝,而明於親輔臣,剛於製近習,勇於祛奸邪,故群小畏法,庶政不紊,陛下奈何初政而遽怠?”吳時來是徐階的門生,高拱似乎從這道奏疏中聽到了弦外之音。
我不敢輕易隨聲附和,隻是點了一下頭。
高拱仰望宮牆,神色凝重,說:“殊不知,所謂端拱而治,也不失為明智。無論如何,當今天子信任閣臣,不疑不猜,實在難得。要說,遇此君王,正是我輩臣子施展抱負、大顯身手之良機,隻可惜,內閣麻木不仁,依然以一意維持為要旨,令人焦慮!”高拱欲言又止,他放緩了腳步,壓低了聲音:“所謂賢士在野,宰相之過,叔大雖非在野,為兄也不敢妄稱宰相,可不大用叔大,終是憾事,我要向皇上薦叔大入閣!不說周、召夾輔,至少也是不讓房、杜,你我攜手,輔佐我皇上,共襄隆慶之治,開創中興偉業!”高拱越說越激動,聲音有些顫抖,但雙目放射出交織著興奮、急切、期盼的光芒。
高拱的熱情不可能不感染我。這不正是多年以前我們共同的期盼嗎?可當這一天終於要來臨的時候,我卻感到為難了。我壓抑著被高拱情緒感染而激發的一股衝動,迅速地權衡著利弊得失。結論很快就出來了:我不懷疑高拱的誠意,也不是我不想入閣,但我不願意在這個時候,由高拱推薦。高拱不是首輔,他推薦我入閣,就是引用私人;引用私人倒還在其次,關鍵是,這會引起徐階的反感。
“多謝中玄兄美意!”我抱拳道,“但時下萬機待理,百廢待興,時機未臻,中玄兄切莫有此輕舉啊!”
高拱失望地歎了口氣。
“來日方長!”我說。像是在安慰高拱,又像是自我安慰。
想起當年自己的急不可耐,再看看今日的情形,我張居正不是也判若兩人了嗎?
我自嘲地一笑,與高拱告別。
望著高拱的背影,我似乎感覺到了他內心的孤獨。
為楊繼盛昭雪的聖旨發布不久,他的侄婿、通政司參議鄒應龍,就張羅著為楊繼盛遷墓建祠。這一天,鄒應龍邀約楊繼盛的在京同榜進士們,一同前去為楊繼盛祠堂奠基。
因為李春芳已是閣老,而我也升任禮部侍郎,公務在身,典禮匆匆告畢,我和李春芳即先行告退。
“倘若元美在就好了。”翰林院侍講學士殷世儋不無遺憾地說,“一定會比這熱鬧得多。”
我沒有理會殷世儋,低頭顧自向轎子走去。邊走,心中不覺替楊繼盛感到惋惜。倘若當年他不是那樣義無反顧拍案而起,何至於此呢?平反昭雪,固然可告慰生者,對楊繼盛來說,已經沒有意義了吧?四十歲的年紀就死於非命,自己的才學無以展布,還撇下妻子兒女孤苦伶仃,實在悲慘!還有那個王世貞,才華、名氣都冠奪公卿,可是,不也得乖乖地待在老家,談風論月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