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階長歎一聲,意味深長地說:“叔大,為師老矣!”頓了頓,又是一聲長歎,“積陰冥迷,非薄力所能抉;濁流奔放,非寸膠所能澄,徒積年歲,竟無補益,每上懷古人,下計後世,悵然汗流。對食投箸,中夜躍起,每欲振衣奮袦,回我故園。然則,倘此言一出,必觸讒鋒,轉展生謗,也就隱忍初心,勉力支撐了。究竟支撐多久,老夫也心中無數,故若以此論之,延叔大早日入閣,也不妨說,是老夫的私心了。”
如果不是親耳聽到,真不敢相信,這番話出自這位因發布《嘉靖遺詔》而大獲好評,享有崇高威望,被朝野目為“救時良相”的徐階之口。不過,細想起來,這似乎又在意料之中。徐階從不在我麵前提及對當今皇帝的失望,也從不提及與高拱的衝突,我也避免提及這個話題。但是,我完全可以想象得出,這正是徐階悲觀、憤懣的根源所在。致君堯舜上是身為宰輔者的願景,但在徐階看來,他竭力擁護並寄托了無限希望的裕王,一朝登極,又以新的形式扮演著一個昏憒之君的角色,完全辜負了臣民的期許,這使他產生了前所未有的無能為力之感;而在他一手提攜的同僚中,不安份的高拱又讓他大有束手無策之慨。過去,嚴嵩是眾矢之的,朝野視為奸佞,所以無論以何種方式、何種手段謀之,都是正對邪之爭,是可以心安理得的,是可以和至交知己敞開心扉的。可如今不同了,高拱是朝野公認的幹才,孜孜然為國效命;又是無可挑剔的廉臣,家徒四壁,甚於寒士,論及勤政、廉政、正直,朝中大臣,無過於高拱者。麵對這樣的對手,徐階能說什麼?即使是對他最信賴的學生,徐階也有苦難言。他隻有長歎,隻有以思返故園來表達他的苦衷。
“喔呀!”我心裏暗自驚叫了一聲,突然明白了,徐階之所以如此急切地延攬我入閣,不惟是我的《請為皇子賜名疏》博得了皇室的歡心,給他提供了契機;還因為,徐階和高拱的矛盾在激化中,他迫切需要我進入內閣,施以援手。此時,我沉浸在驚喜中,心中暗暗感歎:“提攜一旦成為提攜者的需求,那就是水到渠成了。”
這個閃念倏忽而過,隨即便是百感交集,湧上心頭。想到我家世寒賤,仕途官場風雲變幻,充滿詭譎陰謀、攻訐傾軋,人情愛憎瞬息萬變,就是因為有了徐階義無反顧的教誨、保護、提攜,才使我立於不敗之地,一步步登上了中樞高位。記得當年初到京城,無依無靠,我曾懇求徐階以子侄視居正,事實表明,徐階待我,遠遠超出了對他的子侄的期許、栽培。知遇之深、期許之殷、托付之重,豈是言語所能表達?於是,我站起身,向徐階鞠躬說:“以學生之淺薄,有辱師相甄陶引拔,致有今日。知遇之恩,重於丘山,學生唯有以身許國家、許知己,鞠躬盡瘁而已,夫複何言!”
徐階臉上終於有了一絲笑容,笑容中透出欣慰的神情。
出了徐階的府第,我頗是得意。不僅僅是因為得到了入閣拜相的準確訊息,更重要的是,我突然感覺到,我在官場已經遊刃有餘了!嚴嵩當國,與徐階暗中鬥智角力,我周旋其間,不僅沒有開罪任何一方,反而受到他們一致的賞識、器重;如今高拱與徐階齟牾,他們又都爭相要舉薦我入閣拜相。我不能不為自己處世之道的成功而欣喜。
一個月以後,我入閣的詔書就見諸邸報了。接到諭旨,我讀了又讀,晚上入睡前,躺在床榻上,還一遍一遍默念。短短四十七個字的諭旨,飽含了多少委屈,又蘊含了多少期盼!連我這個一向不動聲色的人,當夜深人靜一次次默念諭旨時,也忍不住潸然淚下。
淚水滴濕了枕頭,但沒有模糊我對諭旨上每一個字的記憶,每字每句,都深深印在腦海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