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弟亦作如是觀,”我接言道,“惟有以身許國家,方是我輩報恩的表示。”
高拱猛喝了盅酒,放下酒盅,緩緩道:“叔大知道,太祖罷丞相,權分六卿,永樂始有內閣之製。比其久者,隆以師保之官,稱輔臣焉。雖無宰相之名,已有宰相之實矣!所謂宰相者,乃天下之樞也。必得心術正、德行純、識見高、力量大、學問充、經練熟者,方可任之。記得多年前,曾和叔大論及相天下者,不能有己。去歲入閣,我的謝恩疏也言,當忘私殉國。這都是出於至誠,發自肺腑。自去歲入閣,不足一載,我還要補充一句,相天下者,輔德輔政,平章四海,必得至誠則可,否則無從談起!”
“中玄兄說的是。”我舉杯敬酒。心裏卻暗思著:高拱登政府以來,固然做到了忘我無己,一心謀國,隻知做事;要做事難免結怨,再不知道收恩,那處境會好嗎?比如高拱主張納科道於京察,別人就說他是挾私報複,即使把心肺袒露於人,別人也未必相信他的至誠!
“無己、至誠,我抱定此宗旨,”高拱又是一陣歎氣,“然則,以愚兄觀之,華亭元翁對愚兄總以晚輩後生看待,愚兄稍有主張與其政見不和,即視為失禮不敬,讓愚兄如何措手足?”
“弟深能體認我兄的處境,”我半是安慰,半是規勸說,“至於元翁,想來未必對我兄有甚成見,至多有些許誤會,而之所以出現誤會,當緣於窺伺者多方傳致離析,今國家之事,端賴元翁與中玄兄,天下士方冀幸太平功業,庶幾邁於盛唐者,願舍小嫌而存大計。”
高拱苦笑著說:“要說國家之事,倚重於華亭與愚兄,毫不為過。叔大當知之,李石麓者輩,世宗時代乃以‘青詞宰相’聞名,進入隆慶朝,又以‘伴食宰相’自安!此輩安能治國安邦?然則,愚兄入閣,與此公異其趣,卻被視為不安份!當今皇上垂拱而治,政府若再無所事事,朝政如何推進?放眼國中,世廟可說給當今皇上留下一個爛攤子,南倭北虜,邊務不振;國庫空虛,民困已極;吏治不舉,官場貪墨;漕運驛傳亟待整頓……我輩號稱宰輔,麵對危局,何以安枕?可是,華亭元翁心目中,卻隻有兩件事:致君堯舜上;講學正人心!愚兄有所建言,每每被指劾為‘野心’‘專橫’!罷了!還是那句話,無己、至誠,無論別人如何對我,我皆以平常心待之,為國家盡力,毀譽在所不辭。”
“弟感佩之至!”我敷衍說。對高拱的主張,我已不再視為圭臬,甚或引為殷鑒。此刻,我更多的是在暗自思忖著以後的對策。固然,如何善處於徐階和高拱之間讓我感到棘手,可是,倘若不是因為徐階和高拱的矛盾已經發展到不可調和的地步,對我的提拔也斷乎不會如此神速,而且此後在內閣,徐階和高拱不能相容,勢必都會爭取我的支持,那麼我在內閣的分量自然就會加重。如此看來,徐階和高拱的矛盾,倒是我的機會。想到這裏,我一改矜持,義形於色,說:“中玄兄所擺,乃堂堂之陣、正正之旗,自當勇往直前!弟追隨我兄之願,今得以實現,自當鼎力相助,開創隆慶新政之局!”
說這些話時,我腦海裏,卻是晃動著高拱和徐階爭執的場景。我知道,高拱如果真的以天下為己任,勇往直前,那麼,他和徐階的衝突,就會愈演愈烈。
真正的考驗到了!我暗自說。